試讀:
01?
初臨紐約?
一抹八字胡提醒我,我已經不再身處英格蘭了。它嚴嚴實實地 蓋住了那個男人的上唇,如同一條活生生的灰色蟲。那是農村人 和牛仔纔會留的八字胡,當真可以被看作一個微型的掃把頭。你在家 裡可是修不出這種胡子來的。我的眼神 是無法從它的身上移開。?
“女士?” 在國內,我見過會留這種胡子的人 是內勒先生,我們的數學老師。他的胡子裡總是攢著消化餅干的碎屑——我們還常在代 數課上清點碎屑的數量。?
“女士?”?
“哦。抱歉。” 這個身穿制服的男人輕輕彈了彈短粗的手指,示意我上前,卻並沒有從屏幕前抬起頭。我在櫃臺旁等待,汗水順著後背艱難地滴落,緩緩鑽進裙子裡,漸漸干涸。他舉起一隻手,來回擺動著四隻肥大的手指。片刻之後我纔明白,這是在向我索要護照。?
“姓名。”?
“那上面寫著呢。”我答道。?
“你的姓名,女士。”?
“露易莎·伊麗莎白·克拉克。”我隔著櫃臺望去,“不過我從未用過伊麗莎白那一部分,起完名之後媽媽纔意識到,我的名字說快點聽上去 變成了‘露易傻白’。雖然爸爸覺得這倒是有幾分貼切。我不是說自己 是個白痴。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會想讓一個腦子有毛病的人入境的。哈哈!”我緊張兮兮的聲音從樹脂玻璃隔板上反彈了回來。?
這個男人 次看了看我。他有一對堅實的肩膀,目光像槍一樣將你鉗住。他沒有笑,而是一直等到我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抱歉。”我說,“穿制服的人會讓我緊張。” 我回頭望了望入境大廳,看到蜿蜒的隊伍對折了好幾回,化作一片密不透風、躁動不安的人海。“站在那條隊伍裡的感覺有點奇 怪。老實說,這是我排過的 長的隊伍了。我都開始懷疑是否該動手羅列聖誕節清單了。”?
“把你的手放在掃描儀上。”
“它一直都是這種長度的嗎?”
“掃描儀嗎?”他皺起了眉頭。
“隊伍。” 可他已經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了,而是仔細端詳著屏幕上的什麼東西。我把手指放在了狹小的墊子上。 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是媽媽發來的短信:你降落了嗎? 我用閑著的那隻手去回復。他卻猛地朝我轉過頭來:“女士,這裡不允許使用手機。”?
“隻不過是我媽媽。她想知道我到了沒有。”在把手機悄悄拿出視線時,我偷偷地設法按下了豎起大拇指的表情符號。 “出行原因?”?
“這是什麼意思?”媽媽立馬回復道。她對發短信有一種天然而 狂熱的喜愛,如今打起字來速度比說話還要快。要知道,她說話的 速度基本上 是神速。?
“——你知道我的手機無法顯示那些圖片。你發了求助信號 嗎?露易莎,告訴我你沒事。”?
“出行原因,女士?”八字胡不耐煩地抽搐了一下,徐徐補充道,“你來 做什麼?”?
“我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什麼工作?”
“我要去為一戶紐約家庭工作,在中央公園。” 霎時間,那個男人的眉毛似乎上挑了一毫米。他核實了一下表格上的地址,證實了我的答案。“哪種工作?”?
“有點復雜,不過在某種程度上算是有償陪護。”
“有償陪護?”?
“是這樣的。我過去曾為某個男人工作,做他的陪護,但也要給他喫藥、陪他外出、喂他喫飯。順便提一句,這工作沒有聽上去那麼古怪,不是什麼變態的事情——他的手殘廢了。老實說,我上一份工作的結局並非僅僅是陪護而已,因為你很難不去親近自己照顧的對像,何況威爾——那個男人——他太出色了,於是我們 ……我們 相愛了。”太晚了,一種熱淚盈眶的熟悉感觸湧上了我的心頭。我飛快地抹了抹眼淚。“所以我覺得這份工作差不多也是這樣的。除了相愛的那一部分,還有喂飯的事情。”?
移民官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擠出了一絲微笑。“其實,我在說起工作的時候通常是不會掉眼淚的。我真的不是個瘋子,盡管名字很像。哈!不過我愛他,他愛我。後來他......嗯,他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在某種程度上,這算是我讓自己重新開始的一次嘗試。”令人難堪的是,此時此刻,眼淚已經無情地從我的眼角滲了出來,似乎止都止不住。我好像什麼都無法阻止。“抱歉,肯定是時差的緣故。現在約莫是我們那邊凌晨兩點鐘了,對嗎?其實我已經不會再提起他了。我是說,我已經交了新的男朋友。他很不錯!是 個急救員!身材火辣!這 像是中了男友頭彩,你明白嗎?一個身材魁梧的急救員!”?
我在自己的手提包裡胡亂摸索著紙巾。抬起頭,我看到那個男 人遞了一盒過來,便抽了一張。“謝謝。所以,總而言之,我的朋友內森在這裡打工——他是個新西蘭人——幫我拿下了這份工作。除了照顧這位情緒低落的富太太之外,我壓根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做些什麼。不過我已經下定決心,這一次不能辜負威爾對我的期待, 因為之前是我做得不對, 終差點落到了去機場工作的下場。”?
我愣住了。“不——呃——不是說在機場工作有什麼不對。我相信移民局的工作非常重要,的確非常重要。不過我有個計劃。住在這裡的每個星期,我都要做些新的事情,要說‘好’。”?
“說‘好’?”?
“對新的事物說好。威爾過去常說,我會讓自己避開新的體驗。所以這 是我的計劃。”?
移民官仔細端詳著我的文件。“你的地址欄填得不完整,還需要一個郵編。”?
他把表格推了過來。我在事先打印出來的那張紙上核實了一下號碼,用顫抖的手指把郵編填了進去。瞥瞥左手邊,我這一區的隊伍已經越來越躁動。旁邊一隊的隊首,一個亞洲家庭正遭到兩名官員的盤問。在那個女子提出抗議後,他們被領進了側面的一個房間裡。我突然感覺十分孤單。 移民官瞥了瞥等待的人群,然後突然在我的護照上蓋了章。?
“祝你好運,露易莎·克拉克。”他說。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這樣?”
“ 這樣。” 我笑了。“哦,謝謝!你真是太好了。我是說,初次隻身來到世界的另一端,真的好奇怪。現在我感覺有點像是 次遇到了好 人——”?
“你得趕緊往裡走了,女士。”?
“當然。抱歉。”我收起自己的東西,撥開了垂在臉頰旁的一縷 汗濕的發絲。?
“還有,女士……”?
“什麼事?”我不知道自己剛剛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他並沒有從屏幕前抬起頭來。“當心你答應的都是些什麼事情。” 正如內森所承諾的那樣,他正在到達區等待。我掃視著人群,竟然感覺異常難為情。我默默說服自己沒人會來,但他 在那裡,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揮舞著一隻大手。他舉起另一隻手臂,臉上綻 放出了一抹笑容,然後推開人群,走過來迎接我,用一個大大的擁 抱把我舉了起來。“露!”?
一看到他,我心裡有什麼東西竟然意外地收緊了——某種與威爾、與失去、與在一架有些過於顛簸的班機上坐了七個小時後迸 發出來的原始情感聯繫在一起的東西——我很高興他抱我抱得那麼 緊,讓我一瞬間安下心來。?
“歡迎來到紐約,小矮個兒!我發現你的穿衣品位還是那麼棒嘛。” 此刻,他將我推到一臂遠的地方,卻並沒有松手,還咧嘴笑著。我抻了抻身上那件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虎紋連衣裙。我原本以為它說不定能讓我看上去像是嫁給奧納西斯之後的傑姬·肯尼迪——要是傑姬·肯尼迪曾在飛機上把半杯咖啡都灑在了大腿上的話。“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飛快地抱起我的鉛灰色行李箱,仿佛裡面裝的不過是羽毛。“來 吧。我帶你回家。普銳斯汽車被送去維修了,所以高普尼克先生把他的車子借給了我。路上堵得厲害,不過你會風風光光到達那裡的。”?
高普尼克先生的黑色汽車油光锃亮,大小和一輛巴士差不多, 關門時還會發出有力卻不造作的砰的一聲,表明這輛車的價值應該在六位數。內森把我的箱子塞進了行李廂,而我嘆息著坐進了副駕駛的座位。我看了看手機,用一條短信回復了媽媽的十四條短信,隻說自己已經上車了,明天會打電話給她,還給向我傾訴思念的山姆回復了一句“已落地,親親”。
“那家伙還好嗎?”內森邊問邊瞥了瞥我。
“ 他很好。謝謝。”我又加了好幾個“親親 ”, 為了確認一下 。
“他對你到這裡來沒有很不配合嗎?”?
我聳了聳肩。“他覺得我需要過來。”?
“我們都這麼覺得。你得花點工夫纔能為自己找到出路, 是這樣。”
我收起手機,靠在座位上,注視著窗外高速公路上散布的陌生名稱:米羅輪胎店、裡奇健身房、救護車和優豪公司租賃卡車,還有油漆都已脫落、門廊搖搖欲墜的破敗房屋,以及籃球場和抱著超大塑料杯、嘬著飲料的司機。內森扭開了收音機。聽到某個名叫洛 倫佐的人正在談論一場棒球比賽,我瞬間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某種 停滯的現實之中。?
“所以說,你明天可以休整一下,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我想,也許可以讓你睡個懶覺,然後把你拽出來喫個早午餐。剛到這裡的 個星期,你應該完整地體驗一次紐約的路邊小館。”?
“聽上去很棒。”?
“他們明晚纔能從鄉間俱樂部回來呢。上周發生了一點衝突。 等你睡上一覺,我會詳細說給你聽的。”?
我緊盯著他。“沒有什麼秘密,對嗎?不會是——”?
“他們和特雷納家不一樣。隻不過是那種普通的、不和睦的千萬富豪家庭。”?
“她人好嗎?”?
“她人很好,是個……很難控制的人,不過她人很好。他也一樣。”論及人的品性,你能從內森嘴裡聽到的參考信息也 不過如此 了。內森陷入了沉默,他從不是一個熱衷於說長道短的人。我吹著空調,坐在平穩的梅賽德斯GLS汽車裡,抵抗著眼看 要將我淹沒的一波波睡意,想起了緊裹著被褥、擠在我倫敦狹小公寓裡的特麗娜和托馬斯。沒過多久,內森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是這裡了。” 我抬起模糊的視線。在布魯克林大橋的另一邊,曼哈頓正如數百萬道參差不齊的陽光碎片般閃爍著,令人心生敬畏卻又倍感振奮, 是那樣的光鮮亮麗,密集得難以置信,卻又美不勝收。這是我在電視和電影中見過的再熟悉不過的景像,以至於完全無法接受自己竟能得以親眼所見。我在座位上調整坐姿,立直身子,在車子朝它加速前進時驚得目瞪口獃——這 是這座星球上 的大都會。?
“這景色讓人百看不厭,是不是?比斯托特福德壯觀多了。” 老實說,直到那一刻,我纔猛然想到:這裡 是我的新家了。“嘿,阿肖克,你好嗎?”在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黑白瓷磚和黃銅欄杆時,內森推著行李箱穿過了大理石大堂。我努力不讓自己絆倒,腳步聲在洞穴般的空間裡回蕩。這裡 像是一座富麗堂皇卻又有些衰敗的酒店入口:電梯的四壁是用錚亮的黃銅制成的,轎廂的地毯上印著紅色與金色相間的徽章。前廳有些昏暗,不那麼舒服,聞起來像是蜂蠟、拋光過的鞋子以及金錢的味道。?
“我很好,伙計。這位是?”?
“這是露易莎。她是來為高普尼克夫人工作的。” 身穿制服的門房從桌子背後走了出來,伸出一隻手讓我握住。?
他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一雙眼睛看似已經見識過了世間萬物。?
“很高興認識你,阿肖克。”?
“英國人!我在倫敦有個表兄,在克裡唐。你知道克裡唐嗎??
你住在那附近嗎?他是個大塊頭,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我真的不知道克裡唐。”我答道。看到他的臉色沉了下來,我趕緊接著說:“不過下次經過那裡時會留心找找他的。”?
“露易莎,歡迎到萊弗裡大樓來。你需要任何東西,或是想要知道任何事情,盡管知會我一聲。我隨時都在。”?
“他沒有開玩笑。”內森說,“有時候我覺得他 睡在那張桌子底下。”他朝著大堂深處附近某座暗灰色的服務電梯打了個手勢。?
“我有三個不滿五歲的孩子,伙計。”阿肖克說,“相信我,待在 這裡能防止我發瘋。對我太太來說 不是這麼回事了。”他露齒一笑,“說真的,露易莎小姐。如果需要任何東西,找我 對了。”?
“比如毒品、妓女和妓院嗎?”在服務電梯的大門將我們包圍時,我低聲說了一句。?
“不。比如戲票、餐位和 棒的干洗店。”內森答道,“這裡可是第五大道。上帝啊,你在倫敦都會做些什麼啊?”?
高普尼克宅邸位於這座哥特式紅磚樓的二、三層,占地面積六百五十平方米,屬於紐約這一區域罕見的復式套房,是高普尼克家族世代財富的證明。內森告訴我,這座名為“萊弗裡”的大樓是按照電影《羅斯瑪麗的嬰兒》中惡魔誕生之地達科塔大樓等比例縮小建造的,也是上東區 老的合作公寓之一。未經頑固不化的業主委員會批準,任何人都不能購買或是出售這裡的公寓。在俄羅斯寡頭、流行歌手、中國鋼鐵巨頭和科技億萬富翁等暴發戶紛紛入住公園對面那些光鮮的公寓,坐擁公共餐廳、健身房、托兒所和無邊泳池時,萊弗裡大樓的住戶們鐘情的卻是些傳統的東西。?
這裡的公寓都是世代相傳的,住戶們學會了忍受二十世紀三十 年代的管道,會為了獲準更換比電燈開關更大的東西展開長年累月、曲折復雜的鬥爭。在周遭的紐約日新月異之際,他們會優雅地轉過頭去, 像你忽視手舉紙牌標語的乞丐時會做的那樣。?
我幾乎來不及瞥上一眼這座復式公寓本身的富麗堂皇,看看那鑲木的地板、挑高的天花板和及地長的錦緞窗簾,便徑直奔向了員工區——藏在二樓盡頭的某個區域,需要經過一段通往廚房的狹長走廊,那是某個遙遠年代殘存下來的畸形地帶。年代較新或是經過 整修的建築都已經沒有員工區了:管家和保姆會從皇後區或是新澤 西乘坐首班列車趕來,天黑後再回家。但高普尼克家族自這棟大樓 建成之初便擁有了這些狹小的房間。它們無法被擴建或是出售,卻通過房契依附於主宅,讓人很想把它們用作儲物間。不難看出它們為何理應被當成儲物間。?
“到了。”內森打開一扇房門,放下了我的行李。 我的房間約十平方米左右,裡面擺了一張雙人床、一臺電視、一組屜櫃和一個衣櫥。一張套著米色罩子的小扶手椅立在角落裡,松垂的椅面證明了這裡曾經的主人有多疲憊。一扇小窗面朝的也許是南方,或是北方,或是東方。這很難說,因為它距離建築後部的白磚牆約有六英尺的距離,以至於我隻有把臉緊貼在窗戶上、抻著脖子纔能看到天空。?
公共廚房位於附近的走廊上,是我、內森和住在走廊對面的一名管家共用的。?
我的床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摞五件深綠色的馬球衫,還有閃 爍著廉價特氟龍光澤、看似黑褲子的東西。?
“他們沒有告訴你制服的事情嗎?”
我拿起其中一件馬球衫。“隻不過是馬球衫和褲子罷了。高普尼克夫婦認為制服能讓事情簡化。這樣一來,所有人都能各司其職。”?
“要是你想讓自己看上去像個職業高爾夫球手的話。”我窺探了一眼狹小的浴室。浴室的棕色大理石磚上包覆著一層?
水垢,房門對著臥室,裡面配備了馬桶、似乎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小水池和一個淋浴器,旁邊還擺放著一塊紙包的肥皂和 一罐滅蟑藥。?
“其實按照曼哈頓的標準來說,這已經很大方了。”內森說,“我知道這裡看起來有點陳舊,但高普尼克夫人說我們可以刷個漆,額外添上幾盞燈,去克雷特&巴雷爾家具店逛上一圈 能——”?
“我很喜歡這裡。”朝他轉過身去,我答道,聲音突然顫抖了起 來,“我來紐約了,內森。我真的來了。”?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是啊。你真的來了。”?
我設法讓自己保持清醒,好留出足夠長的時間拆包行李,和內森喫了些外賣(像個地道的 人那樣,他稱之為“外送”),還在小電視的八百五十九個頻道中快速瀏覽了一番。其中好幾個臺似乎都在沒完沒了地循環播放美式橄欖球和消化問題廣告,或是我聞所未聞的黑漆漆犯罪劇。後來,我沉沉地睡了過去。凌晨四點四十五分,我驚醒過來。迷離的片刻間,遙遠的陌生警笛聲、卡車倒車時的低沉哀鳴都令我感到困惑。於是我輕輕打開電燈開關,這纔回憶起自己身在何處,全身上下猛然湧動起一股激動之情。?
我從包裡掏出筆記本電腦,給山姆發了一條聊天信息。“你在嗎?” 我等待著,卻什麼也沒有收到。他曾說過,他已經回去上班了。我昏昏沉沉的,無法應對時差。放下筆記本電腦,我試著暫時睡個回籠覺(特麗娜說,我缺覺的時候看上去 像一匹悲傷的馬)。 然而陌生的城市聲響猶如一記警報,於是我六點鐘便爬下床、衝了澡,試圖忽略蓮蓬頭裡噴濺出的水中還夾雜著鐵鏽,穿好衣服(一 條牛仔圍身背心裙,一件印有自由女神像圖片的寶石綠色復古短袖上衣),再出門去找咖啡。躡手躡腳地沿著走廊邁開步子,我試圖回憶內森前一晚向我展示過的員工廚房在哪裡,並打開了一扇門。一個女人轉過身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她是個矮胖的中年女子,留著一頭整齊的深色鬈發,很像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電影,烏黑的眼睛十分迷人,嘴巴的邊緣卻是垂著的,仿佛永遠都不會贊同別人。?
“呃……早上好!”她還在緊盯著我。“我——我是露易莎?新來的女孩?高普尼克夫人的……助理?”“她不是高普尼克夫人。”那個女人丟下了這麼一句懸而不決的聲明。 “你一定 是……”還未倒好時差的我絞盡腦汁,卻一個名字也想不起來。哦,別這樣,我命令自己。“抱歉。 早上我的腦袋 像一鍋粥似的。都是時差害的。”?
“我叫伊拉裡亞。”?
“伊拉裡亞。當然了, 是這個名字。抱歉。”我伸出一隻手,但她並沒握住它。?
“我知道你是誰。”?
“嗯……你能不能告訴我,內森平時把他的牛奶放在哪裡?我 隻是想喝上一杯咖啡。”?
“內森不喝牛奶。”
“真的嗎?他過去常喝啊。”
“你覺得我在對你撒謊嗎?”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向左跨了一步,朝著一組壁櫥做了個手勢。那組壁櫥比其他的都要小上一半,處在我有些夠不到的地方。“那是你的。”話音剛落,她便打開冰箱門,把自己的果汁放了回去。我注意到,她的架子上 有一瓶滿滿的兩升牛奶。她重新關好冰箱門,無情地瞪著我。“高普尼克先生今晚六點半回家。穿好制服去見他。”說罷便順著走廊離開了,腳下的拖鞋拍打著腳底。?
“很高興見到你,我相信我們會經常看到彼此的!”我在她的身 後喊道。?
盯著冰箱看了片刻,我很快意識到現在出門去買牛奶還不算太早。畢竟這是一座不眠之都。?
紐約也許是醒著的,但萊弗裡大樓卻被籠罩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沉寂之中,仿佛所有人都服了安眠藥。我順著走廊向前走,輕輕關上身後的前門,檢查了八次,確保自己帶上了錢包和鑰匙。我猜時間還早,沉睡的住戶們會允許我好好看看自己的棲身之所的。 踮著腳向前走動,我的腳步聲被湮沒在了長絨毛地毯中。其中一扇門背後,一隻狗吠叫起來——是某種吵鬧的憤怒抗議聲——有個老人喊了幾句我聽不清楚的話。我快步走過,不想為吵醒其他住戶承擔責任,因而沒有踏上主樓梯,而是乘坐服務電梯下了樓。大堂裡空無一人,於是我徑自走上大街,直接鑽進了喧囂的噪音與勢不可當的日光之中,以至於不得不暫時停住腳步,纔能站直身子。在我的眼前,中央公園的綠洲仿佛能夠延綿數英裡長。我左手邊的小巷已經熱鬧了起來——幾個身穿工裝褲的大塊頭男子正從一輛側面敞開的廂式貨車中卸下板條箱,一個將火腿般粗的手臂交叉在胸前的警察則在注視著他們。道路清潔車勤勤懇懇地哼哼作響,某個出租車司機正透過敞開的車窗和一個男人說話。我在腦海中羅列著紐約的風景名勝。馬車!黃色出租車!高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建築! 在我目瞪口獃之際,兩個帶著孩子的疲倦遊客從我面前推著四輪嬰兒車走過,手裡緊緊攥著泡沫塑料的咖啡杯,身體也許仍在按照某個遙遠的時區運轉。曼哈頓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一望無際,在傾瀉而下的陽光中顯得熱鬧非凡、閃閃發光。我的時差伴隨著 後一縷晨光煙消雲散。吸上一口氣,我邁開腳步,意識到自己正在咧著嘴微笑,卻欲罷不能。走了八個街區,我都沒有看到一家便利店。我拐上麥迪遜大道,經過大門緊鎖的 品商店巨大的玻璃門面,經過其間零星散布的餐廳,以及黑著燈、看似緊閉雙眼的櫥窗,或是在我路過時看都不曾看我一眼、身穿制 服的豪華酒店門童。?
又走了五個街區,我纔逐漸意識到這裡並不是可以讓你直接鑽進一間雜貨鋪的那種地方。我曾想像紐約的每個街角都能看到路邊小飯館,裡面雇用的都是打扮花哨的女服務員和頭戴豬肉餡餅狀白帽的男人,可眼前的看起來都巍峨光鮮,絲毫不像是門背後可能會有奶酪蛋餅或是一杯茶在等待的樣子。從我身旁經過的大部分人都是和我一樣的遊客,或是不太友好的健壯慢跑者。他們穿著光滑的萊卡服飾,沉浸在耳機之中,能夠敏捷地跨步繞過滿臉皺紋與石墨污漬、怒目圓睜的流浪漢。終於,我無意間發現了一間寬敞的連鎖咖啡館。習慣早起的那些紐約人中似乎有一半都聚集在了這裡,俯身窩在卡座中盯著自己的手機,或是伴著壁掛揚聲器裡透出的悅耳音樂,給異常歡快的嬰兒喂飯。?
我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咖啡和一個馬芬蛋糕。在我還未來得及開口之前,咖啡師便把蛋糕切成了兩半,加熱後抹上了厚厚的黃油,同時始終在與自己的同事聊著某場棒球賽。?
付完錢,我端著包裹在鋁箔紙裡的馬芬蛋糕,立刻咬了一口。 雖然沒有因為折磨人的時差而饑腸轆轆,這卻是我喫過的 美味的東西。?
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花了約莫半個小時的時間,凝視清晨的 曼哈頓大街,嘴裡時而塞著塗滿黃油的黏嘴馬芬蛋糕,時而被灼熱 濃稠的咖啡燙到,放縱著內心持續不斷的獨白:我正在一間紐約的 咖啡館裡喝著紐約的咖啡!我正沿著一條紐約的街道行走! 像梅 格·瑞恩那樣!或是戴安·基頓!我真的身在紐約!一時間,我徹 底明白威爾兩年前一直在試圖向我解釋什麼了: 在那幾分鐘的 工夫裡,滿嘴都是陌生食物、滿眼充斥著陌生景像的我隻存在於 那一刻。活在當下,我的感官是鮮活的,整個身體都在欣然接受 身邊的新鮮體驗。我所處的正是自己在這世上有可能存在的的地方。 在這時,隔壁桌的兩個女人毫無理由地展開了一場互毆,害得咖啡和糕點的碎渣飛濺到了兩張桌子以外的地方。咖啡師跳了出來,將兩人拉開。我撢了撢裙子上的碎屑,拉上自己的包,決定也許是時候回到萊弗裡的寧靜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