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咬住沒有血色的下嘴唇,指尖搓動著一根掰斷下來的珊瑚枝,定睛盯住夏爾,眼裡冒出的怒火猶如兩支點火待發的羽箭。他身上的,現在都讓她看著就來火,他的臉、他的服裝、他沒說出的話、他的整個人,總之,他的存在就讓她生氣。往日的貞潔,仿佛是一種罪孽,她為之感到後悔,縱使如今還有留剩,此刻也在傲氣的發作下灰飛煙滅了。通奸得手,讓夏爾戴上綠帽子,這叫她覺得痛快極了。情人的身影,魅力無窮地浮現在眼前;她為一股新的激情所裹挾,整個心靈都被這種魅力吸引過去;對她來說,夏爾猶如一個行將死去,由她在送終的人,所以他已經變得跟她的生活並不相干,好像根本不會再有這麼個人,好像這個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根本就是烏有之物。
人行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透過放下的百葉窗,夏爾往外看去,隻見燦爛的陽光下,卡尼韋大夫在菜市場邊上,用綢巾擦額頭的汗。奧梅跟在後面,拎著一隻紅色大提包,兩人朝藥房方向走去。
這時,夏爾心頭若有所失,陡然湧上一股柔情,轉身對著妻子說道:
“親親我,兒!”
“別踫我!”她氣得滿臉通紅地說。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他驚愕萬分,連聲問道,“你冷靜些,鎮定一下!你知道我這是愛你呀!……來吧!”
“夠了!”她神色嚇人地嚷道。
她走出客廳,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震得氣壓計從牆上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夏爾倒在扶手椅裡,心緒紛亂,想知道她到底是怎麼了,疑心她是神經出了毛病,他流著淚,隱隱約約感到,自己周圍有某種不祥而又費解的東西在遊蕩。
羅多爾夫當晚來到花園,隻見情人在石階的低一級等著他。兩人緊緊擁抱,怨恨像雪一樣,在熱吻之下消融了。(摘自第二部第十一章)
“哦!這是因為我愛你呀!”她接著說,“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這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一心隻想見到你,因愛生出的恨讓我肝腸寸斷。我對自己說:‘他在哪兒?也許他在跟別的女人說話?她們在對他笑,他走過去了……’哦!不,別的女人是不會讓你動心的,是嗎?有比我長得更美的女人;可是我,我知道怎樣刻骨銘心地愛!我是你的奴僕,你的情婦!你是我的國王,我的偶像!你心地好!你模樣俊!你聰明!你了不起!”
這些話他聽得太多,所以已經不覺得有新鮮感了。愛瑪跟別的那些情婦沒什麼兩樣。新奇的魅力,漸漸地像件衣裳那般滑脫,裸露出情愛永恆的單調,始終是同樣的模式、同樣的腔調。這個征逐情場經年的男人,卻不會從表白的雷同中分辨情感的不同。因為,為情欲所煽動的嘴唇也好,為錢財所煽動的嘴唇也好,在他耳邊喁喁說著同樣的情話,他是不大相信這些話裡會有真情的。他心想,這些誇大其詞的話背後,隻是些平庸至極的情感而已,所以對這些動聽的話是當不得真的。這正如內心充沛的情感有時無法用極其空泛的隱喻表達出來,因為任何人都無法找到一種很準確的方式來表達他的需要、他的觀念以及他的痛苦,人類的話語就像一隻裂了縫的蹩腳樂器,我們鼓搗出一些旋律想感動天上的星星,卻落得隻能逗狗熊跳跳舞。
不過,他身上自有一種批評家的氣質,一事當前,在作出表態或行動之際,總能先退後幾步,拉開一點距離,因此羅多爾夫在這場愛情中瞥見了某些有待發掘的樂趣。他斷定做羞澀狀隻會惹人厭煩。他干脆隨心所欲地對待她。他把她調教成了一個又柔順又放縱的尤物。這是一種痴愚的眷戀,其中既充滿對他的愛慕,也充滿讓她感到滿足的快意,這是一種令她銷魂的至福;她全身心地沉湎其中,終至醉而溺死其中,就如克拉倫斯公爵醉死在那桶馬姆齊甜酒裡。(摘自第二部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