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我躺在前客廳的地板上,望著她家的門。我總是把百葉窗拉下來,隻留一英寸不到的縫隙,那樣別人就看不見我了。她一出門走到臺階上,我的心就怦怦跳。我衝到過道裡,抓起書就奔,跟在她後面。我緊緊盯住她穿著棕色衣服的身形。走到岔路口,我便加快步子趕過她。每天早晨都是如此。除了隨便招呼一聲,我從未同她講過話。可是,她的名字總是使我蠢頭蠢腦地激動。
甚至在最不適宜浪漫的想像的場合,她的形像也陪伴著我。每逢周末傍晚,我都得跟姑媽上街買東西,替她拎一些包。我們穿行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被醉鬼和討價還價的婆娘們擠來擠去,周圍一片喧囂:勞工們在詛咒,站在一桶桶豬頰肉旁守望的伙計們尖聲叫嚷,街頭賣藝人用濃重的鼻音哼著贊美奧唐納萬·羅沙的《大伙兒都來》,或一支感嘆祖國動亂的歌謠。這些噪聲彙合成一片眾生相,使我對生活的感受集中到一點:仿佛感到自己捧著聖餐杯,在一群仇敵中間安然穿過。有時,在莫名其妙地做禱告或唱贊美詩時,她的名字會從我嘴裡脫口而出,我時常熱淚盈眶(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有時,一股沸騰的激情從心底湧起,流入胸中。我很少想到前途。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同她說話,要是說了,怎麼向她傾訴我迷惘的愛慕。這時,我的身子好似一架豎琴,她的音容笑貌宛如撥弄琴弦的纖指。
有一天,薄暮時分,我踅到教士在裡面死去的後客廳內。那是一個漆黑的雨夜,屋子裡一片沉寂。透過破碎的玻璃窗,我聽到雨密密麻麻瀉在土地上,針尖似的細雨在濕透了的花壇上不斷跳躍。遠處,有一盞街燈或誰家窗口透出的光在下面閃爍。我慶幸自己不能看清一切。我的全部感官似乎想隱蔽起來,我覺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覺了,於是把雙手緊緊合在一起,以致手顫抖了,一面喃喃自語:“啊,愛!啊,愛!”
她終於跟我說話了。她一開口,我就慌亂不堪,待在那兒,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問我去不去阿拉比。我記不起怎麼回答的。她說那兒的集市一定豐富多彩,她很想去吶。
“為啥不去呢?”我問。
她不斷轉動著手腕上的銀鐲子說,她不能去,因為這一禮拜女修道院裡要做靜修。那時,她弟弟正和兩個男孩搶帽子。我獨自站在柵欄前。她搭著一根欄杆的尖端,低下頭,湊近我。門對面,街燈的光照著她白嫩的脖子的曲線,照亮了披垂的頭發,也照亮了擱在欄杆上的手。她稍微叉開腿,從容地站著,燈光使她衣服的一邊清晰可見,正好映出襯裙的白色鑲邊。
“你真該去看看。”她說。
“我要是去,”我說,“一定給你捎點什麼的。”
——《阿拉比》
書中金句
1、總是有些悲傷的想法襲上我們的心頭:想到過去,想到青春,想到世事變化,想到我們今晚思念而又不在的那些人們。我們人生的旅程布滿了這樣一些悲傷的回憶:但如果我們總是憂郁地陷入這些回憶,我們就沒有心思勇敢地繼續我們生活中的工作。我們大家都有生活的責任,也有生活的情感,它們要求我們——合情合理地要求我們——奮發努力。
2、街燈像發光的珍珠,從高高的電杆的頂端照射著下面活動的群體圖形,它們不斷改變形狀和顏色,將單調的、不絕於耳的低聲細語拋向暖洋洋的灰色夜空。
3、我很少想到將來,我不知道究竟我是否會跟她說話,如果說,我怎麼向她說出我迷惘的愛慕之情呢。然而,我的身體像是一架豎琴,而她的言談舉止宛如撥動琴弦的手指。
4、隨著他越來越喜歡自己伴侶的那種熱情性格,他聽到了一種奇怪的非個人的聲音,他能辨別出這聲音就是自己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堅持他保持不可救治的心靈的孤獨。這聲音說:我們不能把自己給出去,我們是屬於我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