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與痛的彈奏
對蟋蟀《故鄉山》一詩的悟解與析讀
作者:牛耕
故鄉山
今夜,月亮記住了每一棵樹的名字:楊柳,苦楝,桑。記住了
粗糙樹皮下酣睡不醒的蟲卵。
記住了一隻鳥,它沒有巢,尖叫聲狠狠抓破了黑夜的臉,但月亮
無所謂,隻是輕聲說:我記住了。
記住了一面牆,和磚塊裡燒成白灰的田螺。
還有你,臉上的三道疤痕。
瞧,你的雙手,每一個指頭都有它的去向,它的姓名。
和遠處的屋檐一樣,它們住著一截骨頭,幾根
一踫就會尖叫的神經。
它現在在你的身上,就像砂石在路中央
為了輾平它不知磨損了多少車輪。
我從來不記得魚。因為它一直在水中遊,在溝渠裡,在自己的鱗片深處。
不記得哪幾盞燈火比倒影先熄滅。
父親變得又聾又瞎,像一把用鈍的鐵鍬,靠在牆角。
我不記得狗吠聲是由近而遠,還是由遠而近。
村外的棉花都白了,揣著溫暖的棉籽。
露珠在地裡沙沙地走來走去,茫無頭緒。
我已經不記得那些喊過的名字,它們像河水被一張張面孔舀走。
在廢棄的碼頭邊,一個矮子和他的綽號還
孤零零地掛在樹上。
身後,蛛網一節節地拆散。
故鄉山越堆越高,那麼多的月光夾進岩層,那麼多白霜。
而我的遺忘也未能使它停歇:
草尖正慢慢向外刺傷我的皮膚,又老又丑。
一、引言
對於蟋蟀《故鄉山》一詩,先後有羅傲鷹、看山望水等諸位方家作出評析,讀之引發頗多啟迪和思考,經過一番梳經理緯、穿針引線,遂成此文。按照“有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說法,本文重在參與,志在拋磚,“相與析”、“細論文”之意已含寓其中。以我之愚陋,“悟解與析讀”往往沿著內稟隨機性之超弦,彈奏成真正的“誤讀”,所以對《故鄉山》美的公約數,哪怕能廓之萬一,既已心滿意足矣!貼出之時,心懷惴惴,誠期諸位方家的金玉之言及醍醐之醒。
二、關於詩的結構問題
閱讀《故鄉山》時,我常想起詩人臧棣說過的一句話——
對意境的追求,源於詩人相對靜止的結構感。這在古典寫作範疇中,很容易受到相對封閉的社會結構和文化形態的馳援,並磨合成一種完美的詩歌繫統。但是,在現代這樣的歷史形態中,充滿了變異與動蕩,詩人的結構感主要是建立在對節奏的敏感之上的。也不妨說,大多數時候,在詩歌的現代抒寫中,詩歌的結構感實際上已悄悄轉化為靈活多變的節奏感。甚至,在有相當長度的現代詩中,詩歌的結構也主要是依據節奏來構築的。
(摘自《出自固執的記憶》)《故鄉山》的書寫,在我看來,幾乎就是臧棣這個說法的一個典型示例或一個完美注解,質言之:它不是一首“鄉土詩”,而是一首“現代詩”。或者說,蟋蟀對於《故鄉山》結構的組織和推進,恰恰不是以意像為核心,尤其是“用月亮/月光這個主意像為核心進行營造/建構”的,而是以“靈活多變的節奏感”為核心進行營造/建構的。而這,正是《故鄉山》在詩體形式上,與看山望水提供的副本差別之所在。
因此,在我看來,看山望水提供的兩行一段、每行字數差不多的較為穩定和刻板的副本形式,有類於古人“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式的結構編排和意像鋪陳,更多地呈現出如臧棣所言的“源於詩人相對靜止的結構感”所產生的“對意境的追求”。從“相對靜止的結構感”出發,去閱讀蟋蟀的《故鄉山》,在我看來不僅會給看山望水,而且會給所有持此角度的人,帶來的第一感都將是“形式散亂,句子鋪排隨意。”而事實上蟋蟀卻從此角度移/逸開了,遷/潛入了一個言說更為有效呈現更為準確的角度——節奏感,來組織和推進詩的結構。對此,看山望水事實上已經在自己的文中——“奏出的是故鄉的琴音”一句,以及“氣氛/語調/節奏的營造也是不能忽視的形式部分。……好詩的好是各種要素統一性生成/合成效果,如同交響樂”一句——都作了交代,露出了端倪,隻是沒有充分意識到此一角度並沿此角度展開論述而已。
《故鄉山》一詩,在看似散亂而隨意的詞語和意像組合形態中,有著嚴謹、細致而多變的節奏編織,以迷人的節奏感(音樂性),深深契合著文本所欲呈現的人的“現代性”處境;或者說,蟋蟀以結體的散亂服務於節奏的變化,纔綱舉目張,將故鄉(物質和精神雙重意義上的)回憶的親切感、故鄉淪失的沉痛感、故鄉持守的虛無感等諸種復雜況味,得以形散而神不散地交織一體並使之纖毫畢現。為節約篇幅,得其精要,我僅對該詩前兩行,和最後兩行,做一下節奏上的悟(誤?)讀,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做全篇的深入細致的悟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