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虞哲學
唐虞之時,倫理思想之發達,視前益進,而儒教實即淵源於此。《漢書 藝文志》曰:“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遊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於道最為高。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已試之效者也。”蓋儒教已始於唐虞之際,契作司徒,敬敷五教: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亦即儒家之根本主義,故曰“出於司徒之官”也。(《周官》司徒之職掌,亦遠承唐虞。)儒教歷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至孔子而集其大成。《中庸》謂“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孟子亦“言必稱堯舜”,孟子又舉伊尹之語,以其樂堯舜之道,將使其君如堯舜之君,民如堯舜之民,是堯舜為倫理上模範之人物可知也。
羲農以來,雖多為哲首之任,然仍用世及之法,故其後嗣不免於衰亂。帝堯乃立政治上之絕對尚賢主義,咨於四嶽,揚舜於側陋而登庸焉,舜之巽禹,亦用此制,將使哲人相繼纘位,以期治理之臻進,意至善也。至其致治之道,仍由倫理之根柢,自一身而推之天下國家。《堯典》曰:
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
所謂“克明俊德”者,蓋擴充己之德於一身,由一身而推之一家,一家而推之九族,九族而推之一國,以至於天下。此與《大學》所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本末先後之序,實有相同者。《大學》曰: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右不過就《堯典》語而益加詳耳。《孟子》曰:“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亦此義也。九族謂高祖曾祖祖父及己身與子孫曾孫玄孫。《白虎通》則曰:《尚書》“九族”者,謂“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父族四者,謂父之姓一族也,父女昆弟適人有子為二族也,身女昆弟適人有子為三族也,身女子適人有子為四族也。母族三者,母之父母一族也,母之昆弟二族也,母昆弟子三族也。母昆弟者,男女皆在外親,故合言之。妻族二者,妻之父為一族,妻之母為二族。妻之親略,故父母各一族。”今按:“九族”當從《白虎通》說。當時以倫理為政治之原,故尤重家道,而孝弟為本。《孟子》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之謂也。
堯舜之時,又發見一倫理上至善之標準,則中是也。《論語》曰:“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蓋執中為堯舜禹相傳之訓。孔子評舜之執中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禹既秉舜所傳之中,箕子陳禹《洪範》,其皇極即以立中之道也。孟子又謂“湯執中,立賢無方”,則中之為義,群聖莫不以之。朱子《中庸章句序》曰:“堯舜禹天下之大聖也。以天下相傳,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聖,行天下之大事,其授受之際,丁寧告戒,不過如此。則天下之理,豈有加於此者哉?”孟子謂孔子為聖之時,又稱其“不為已甚”,亦深有得於中者。至子思特作《中庸》一篇,程子釋之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是中為道統相傳不可缺之要義,實自堯舜以來矣。
陸像山曰:“唐虞之際,道在皋陶;殷周之際,道在箕子。”蓋堯舜之外,與禹並事舜者,惟皋陶亦庶幾於聖。(《白虎通》謂皋陶亦聖人。)皋陶在舜時為士師,其告禹曰:“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又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又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陸像山以天之一字,皋陶說起,蓋唐虞時之倫理,皆自天道推之。孔子稱“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堯舜亦法天也,立天道統人事,實儒教之根本。《釋詁》雲:“典,常也。”則五典即五常。雲“我五典”者,《詩·烝民》雲:“天生烝民,有物有則”,言人各有此五常之性也,此即先天道德說,為性善論所本。惟就天賦之德性,而擴充增厚之耳,故尚德不尚刑,兵與刑者,不得已而後用,是為順天道之自然,故曰“天敘”、“天秩”,至“天命”、“天討”,莫不皆然。而“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者,言天所善惡與民同也,蓋皋陶益發明天人一貫之倫理矣。(已雲五典即五常,是以五倫為五常,非仁義禮智信之五常也。)
……
蓋唐虞時代之哲學,其於倫理方面,觀察益密,條理益具,而以執中之訓,為最大之發明。五教九德,皆自中道而差別分析之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