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苦鳥
這是蘇柏度去楚家大院做銀匠的日子。
一聲苦鳥清脆的鳴叫落進村莊,打斷了他的夢境。
蘇柏度睜開眼睛,木床的鳴響驚動了隔壁的父親,那裡響起一陣空空的咳嗽。
“我兒子快要成為一家之主了,早上也不用我叫醒啦。”
“是啊,爸爸,我們再苦上半年時間,家裡就能添個女人。到了那個時候,你會有孫子,一個接著一個,你就等著享福吧。”
“老啦,身子越來越不經涼,也該有個孫子來暖暖我的骨頭啦。”
蘇柏度沒再答話,他把破爛不堪的棉絮往床角推了推,赤身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上的木板。隨著窗戶開啟,一縷月光般的曙色像水一樣溢滿窗戶,給蘇柏度古銅色的健壯肌肉鍍上了一層漂亮的乳白。透過窗欞上的小方孔,他看見東邊馬回嶺高聳的山峰下,浮動著一層淺淺的淡藍;藍光之上,一道彎曲的橘紅像閃電插入山巒與天際之間,剝離出一片渾遠無際的深藍。這真是一個好天氣,蘇柏度心裡想,土地上的麥子正在灌漿,再晴幾天,大地也該結出豐茂的果實了。
借著窗外的微光,他從床頭取下寬大的藍布褲子穿上,一根深藍色的腰帶像一條遊蛇,環過半尺寬的白布褲腰,在肚臍下方扎了一個活結。穿好褲子,他又從一口樟木箱子裡取出一件九成新的藍布對襟上衣,不等扣完紐扣,匆匆來到外面,用一隻杉木水瓢從巨大的瓦缸裡舀了一瓢涼水,給他父親送去。
前年,他從師傅那裡回到桑耳寨,父親的咳嗽就越來越嚴重。從去年開始,每天早晨都需要一瓢涼水,纔能壓住他那空空的聲音。蘇柏度是他母親去世那年,被父親蘇懷西送到五十裡外的控拜村,跟老銀匠石多學習銀匠手藝的。那一年,他十二歲,他父親租種著楚家大院的地主楚風寒的十畝稻田和五畝耕地,即使風調雨順,稻田裡長滿沉甸甸的谷穗,高額的地租還是讓他們食不果腹。後來,他父親在寨子後面林邊的荒地上開墾出小塊耕地,種了一些菜蔬和洋芋,作為春天的接濟。
蘇柏度的母親去世之後,父親沒有精力同時照料他和地裡的事情,就把他送到控拜村,跟老銀匠石多學一門糊口的手藝。控拜村位於阿依河下遊,從桑耳寨出發,沿阿依河走上大半天,就到了師傅的小村莊。控拜村不大,坐落於一小片環形沙石窪地,十多戶人家像十多朵凋零的蘑菇,沿著河道邊的山岡環布。控拜村土地瘦瘠,窮得連一個地主都沒有,大多數人家靠銀匠手藝謀生,村莊裡整日落滿銀子的聲音。
師傅石多是一個孤獨的匠人,沒有兒女,他很高興老年的時候有一個小徒弟跟在身邊。師傅長得很瘦小,走動起來沒什麼腳步聲,像樹葉一樣輕飄。特別是月夜,當敲打銀子的聲音停下來,蘇柏度抬起頭,往往看見師傅若有所思地離開燃燒的爐火,輕盈得像一株樹木的影子。
“師傅,你剛纔出門干什麼?”
“屙尿,你長大了就知道,人老了,尿就多了。”
“可你走路沒有聲音。”
“隻有鬼走路纔沒有聲音,師傅隻是個子小,腳步聲很輕,你要用心纔能聽到。”說完,石多把一塊銀子放到鐵砧上,用一柄小錘輕輕敲打,讓它發出清脆的,細密得如同鳥鳴一般的聲音。
“師傅,我聽見月亮上也落滿了銀子的聲音。”
“徒弟,你隻要用心,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你好好跟師傅學,我會把全身的本事都傳給你,要不了多長時間,你的手藝就會超過師傅,成為一個有名的銀匠。如果運氣再好那麼一點點,你說不定還能打出傳說中的靈雀。”
蘇柏度在控拜村跟師傅整整學了十年。
十年時間裡,蘇柏度很少回家,仿佛他是石多的兒子,而不是他父親的兒子。開始,師傅沒讓他接觸匠人手藝,而是為那些生鏽的舊銀飾拋光。窮人的女兒要出嫁了,他們會把母親用過的銀飾送過來,讓銀匠替他們恢復銀子的光澤。經過幾十年的佩戴,潔淨的銀子溢出銀鏽,像雨季的霉斑布滿寨牆。這時,師傅石多會讓蘇柏度上山去采回洗銀籐,與銀飾一起煎煮,擦拭。慢慢地,銀鏽消退了,古老的銀飾煥發出月亮一樣的光芒。
看著手裡的銀飾纖塵不染,喜悅的心情填滿蘇柏度小小的心房。
經過兩年,蘇柏度認識了很多種銀匠植物,深深地喜歡上銀匠這門手藝,成為石多最得力的幫手。他記住了各種繁復的工藝,能夠打制出精美的銀佩件,他通過銅管吹出的花紋與形狀,甚至比他師傅吹出的花紋與形狀還要漂亮。師傅老了,他的氣韻已經沒有年輕時那麼綿韌和均勻,石多看著蘇柏度把溶化的銀子倒入模具,高興地說:“你是我最聰明的徒弟,再過幾年時間,你就用不著師傅了。”
“不,師傅,我要把你和爸爸像菩薩一樣供在家裡。”
“小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