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 約
1
珍妮有個情人,這很平常。她的情人有個妻子,這也很平常。而異乎尋常的是,幾分鐘之後,這三個人就要在一起共進晚餐了,他們彼此都十分清楚他們之間的秘密(當珍妮在曼哈頓公園大道上叫計程車時,她意識到了這一點)。
為什麼珍妮竟然同意了這場瘋狂的 folie à trois①(法語:三角宴會。)呢?
這是情人麥特邀她去的,而且似乎隻有應邀赴會纔是合乎禮貌的。殷勤禮貌、和藹可親、落落大方,這全部美德都是長期培養的結果,先是她的勤勉的父母對她的灌輸,接下來又在紐約一家最優秀、最有聲望的女子學校裡得到了十三年的造就。而珍妮卻希望自己更加離經叛道,更加古怪脫俗,更加富於狂熱的衝動。
在縱酒的日子裡,她就是十足的那副嬉皮士樣子,皺巴巴的華麗繡花綢衣,整日散發著劣等白酒的氣味。可是,據各種各樣的說法,當她還未擺脫酗酒對她的折磨的時候,她還是個十分令人討厭的人。看門人還在講著,一天夜裡,她喝得爛醉倒在電梯旁昏了過去,身上隻穿一件貂皮披肩和紫色的繫帶超短遊泳褲衩,以及她又怎樣奮力地打要把她背進她自己房間的看門人。
要不是第二天看到守門人腿上一塊塊被她打青的斑痕,她根本就不會相信的。要是她穿的不是富有肉感的、一切暴露無遺的透明的紫色褲衩(以往她穿的是穩重的棕色、黃色或褐色),她更會加倍地不相信的。紫色是珍妮秘密的、想入非非的顏色:她代表著一切,從享樂主義到色情以及一種傲慢的“誰說我什麼我都不在乎”的態度。但事實上,她又常常特別介意——介意到見鬼的程度。所以,隻有當她處於半昏厥狀態或失去抑制時,她纔穿這種紫色的衣服。
經過二年戒酒克制後的今天,她又試圖再體驗一下她過去那醉酒的滋味,但又絕不再墮入酗酒,直到現在,她還沒有放棄這種希望,
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放棄這種希望的。因為珍妮總是心存疑慮:在那個披著謹慎的、保守的“布裡爾利私立女中①(The Brearley School ,1883年成立的非盈利私利女子中學,《福布斯》“美國最佳中學”排名第4。位於紐約曼哈頓上東區。珍妮曾就讀該校。)外衣下面的某個地方,似乎潛伏著一頭古老的瘋魔,它在等待著衝出牢籠,隨時撲向一個毫無戒備之心的世界。
“去68大街,麥迪遜大道旁邊,”她告訴出租司機說,“就是那家新法國餐館,車費聽便。”
“你愛喫蝸牛嗎?”司機挑戰似地問。
“當然啦,”她盡量拿出一種美滋滋、毫不示弱的口氣,“你不愛喫麼?”
“蝸牛太澀了。”
出租司機捧起一張又軟又粘的意大利烤餡餅大口大口地喫起來。他的名字叫奇科·格羅斯伯格。一切都是那麼恰如其分的異教徒味,珍妮真想放聲高唱“我愛紐約!”,但是,她沒有唱出來,而是打開車窗,放出了車內蒸汽中的胡椒味和薄荷煙味。
那是四月天氣,春天的氣息正濃;不過她又想到在這個充滿卑鄙暗殺的城市裡,四月份該是多麼的吉兇叵測。明天可能下雪,而明天她就要離開這兒了。她就要到被玷污了的洛杉磯去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到那兒去。這獨角旅行的前景又一次使她充滿了惶恐。她還從未單獨旅行過,而且對於隨身應帶些什麼衣服,給房傭開多少小費,以及賓館早餐沒有葡萄干麩劑時該怎麼辦之類的事,她都一無所知,而沒有這種麩劑,她一天也過不下去。說實話,她真想不惜一切代價來收回這次洛杉磯之行。
她可以給康蘇拉拍個電報,就說自己患了脊髓灰質炎。
當出租車沿公園大道急馳時,珍妮突然笑起來,因為這車差一點撞上一個穿著老式西裝的男人,那人正穿著一雙桃紅色旱冰鞋和出租車同向滑行。為什麼她總覺的必須把那些站不住腳的借口戲劇化呢?有一次,當她不想按牙醫的指定時間回醫院就診時,她竟裝出一副她們家裡突然死了人的樣子。
“我知道,這是萬不得已纔這麼辦的。”她對護士說,激動得聲音都顫抖起來。“可我怎麼也得參加這葬禮啊。”
“沒什麼,”護士冷冷地說,“這種事也是有的。”
“這個姑媽最疼我了。她死得太突然了。”
後來連珍妮自己也感到,她這謊撒得太無聊了。她根本就沒有姑媽也沒有姨媽,她的父母和她一樣都是獨生子。不過,眼下這事她用不著再說謊了。她可以打電話給康蘇拉,把這一切實打實地告訴她。
“康蘇拉,說實話,這獨角旅行把我給嚇壞了。我不喜歡住賓館,我聽到的一切有關洛杉磯的事,我都不喜歡。在洛杉磯辦一次展覽,
對於紐約這些勢利眼的藝術批評家們,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他們認為洛杉磯是地方主義的前哨,所以,何必不把首展晚會取消了呢?”
不,那是永遠辦不到的。那樣會傷害康蘇拉·雷恩金的感情,她會惱怒的。她已做了很大的努力並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邀請了洛杉磯上百位熱心文化的人士參加這次魚子醬香檳酒慶祝會。很明顯,她想從這次慶祝會中得到回報。
“我的畫商對他們司機服裝的設計都比對德·基裡科①(喬治·德·基裡科(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8),意大利超現實畫派大師,生於希臘東部的伏洛斯(Volos),由西西裡裔的父親和熱那亞裔的母親養育成人。他是形而上派(scuola metafisica)藝術運動的始創人。)畫廊更關心。”康蘇拉最近給珍妮來信說,“她們對於文化的瘋狂都變成了一種表演,而這卻不無好處。他們花錢買油畫,而且油畫越貴,他們就越高興。告訴你吧,貝佛利山②(貝佛利山莊, Beverly Hills,美國加州洛杉磯市一小城,位於世界著名影城好萊塢西南約5英裡處。好萊塢明星的聚居地。)的人們可不信仰那種擺窮的處世哲學。他們有錢穿在身上,挎在脖子上,戴在指頭上,花在牆上、轎車上、“極可意”③(Jacuzzi,美國1956年創立的世界頂級攪水按摩浴缸的品牌。源自意大利Jaccuzzi家族。港譯“爵士”。)按摩浴盆上、網球場上、彈子房裡,總之,是把錢花在顯眼的地方。我確信您的展覽必定是個巨大的成功,親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