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之道
這是一條神奇而又孤寂的大道。
——作者題記
我那年踏春到了淳化的甘泉宮遺址,纔知道聲名遠播的秦直道是從這兒開始的。這片宏大的遺址北側是林光宮,外邊有一條深達二十多米的深溝,生長著茂密的荊棘荒草,或高或矮,簇簇擁擁,仿佛竭力想用綠把整條溝填實起來。呵呵,真真想不到兩千多年的秦直道,由於經年久月雨水彙集,大道竟衝成了大溝,使人立刻想起歲月如刀的詞句來。
這連綿不斷的直道是大秦帝國最輝煌的戰略傑作,那年秦始皇的愛將蒙恬在把匈奴趕到漠北之後,雄心勃勃地修築了長城,又獨具匠心地鋪就了秦直道,從而把帝國帶入了永恆的境界。至今在這片遺址裡還有一座高聳的通天臺,就是當年皇帝的檢閱臺,可想站立高臺之上,戰鼓齊鳴,旌旗招展,萬千兵士以藐視群雄的氣勢,開始了南風壓倒北風的壯烈行程,直把勝利者的彪悍帶到戍邊的戰場上。如今沿著這條雄渾的直道往前走,散落的古代瓦礫多得不可思議,偌大的遺址區就堆積了成片的瓦礫堆,繩紋的、布紋的、光面的碎瓦無聲地昭示著曾經的壯麗。然而,這個曾經讓司馬遷痛斥的秦直道,從修築那天起便把懸疑丟給了後人。
似乎眼前這條“大溝”最終順著蒙恬的指引,躍上了橫臥陝北的子午嶺脊背,執著地伸向了浩瀚的黃土溝壑,宛如一條巨蟒在嶺上向北蜿蜒。所謂的“塹土堙谷”,就是遇山劈路,遇溝填土,生生地在山脊上築成了一條通達大漠的古道,似乎也把將軍的命運引向了悲壯之途。這條大道應是那個時代的頂級高速公路了,寬有三十多米,隊伍可以排成三四十人的縱隊向前推進,可以並列十乘戰車向前飛馳。這個前所未有的馳道,把秦始皇“車同軌”的意願推到了頂峰,亦把蒙恬的智慧發揮得淋漓盡致了。
我在那個把富字頂在腦門上的縣域找到了感覺,那裡的古道忽隱忽現,沿途的遺跡猶如蒙上厚塵的珍寶相偎相依。富縣人竟準備在遺址邊壘起一座氣勢高遠的古風闕樓,秦韻悠長,稜角滄桑。而令人驚奇的是走過闕樓腳架,竟然會看到一座殘存的古驛站,一層又一層的土窯洞,似大張著的喉嚨,渴望著久違的喧鬧,連那土崖上的野棗樹和喇叭花也爭先恐後從窯洞裡擁出來,迎接著從遠方趕來的尋古之人。不過,當年洪流般的隊伍在直道上源源挺進,隻為給前方輸送勝利的夢想,而沿途的驛站也隻為兵馬能在這兒歇息,燒火喫飯,補充睡眠,估計一般士兵是難以享受這些窯洞的,也難知曉蒙恬在哪孔窯洞有過酌飲。但如今的尋古者似乎也不再關心這個了,隻渴望能在這裡找到來自金戈鐵馬時代的馬鐙、箭頭和劍戟,盡管已經鏽跡斑斑,卻依然能夠讓人想到那個時代的豪爽和血腥。
絕想不到窯群的旁邊還有個恐怖的殺人坑,這也許是掩埋戰俘之地,盡管那些累累白骨已經被歲月腐蝕了,已經看不到完整的肢體,但是駐足細聽,卻仿佛有兩千多年前的哀號縈繞耳畔,隱約還有來自遙遠的呼喚聲聲如泣。正想著,有句古詩便動了幾字傳進腦海:可憐秦道無名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且未吟誦出口就有淚水湧出來了,尚難知這坑裡是否真藏有蒙恬的刀下冤魂!然而,古道邊的農人卻坦蕩異常,沒有一絲怯意,扛著鋤頭,唱著信天遊,晃晃悠悠地從崖畔上冒出來,盤算著今年小麥的收成,也早把苦澀的歷史演化成浪漫了。
後來那巨蟒般的直道從山嶺上下來了,又一頭扎進了浩瀚的毛烏素沙漠,黃沙把那巨蟒攪得昏天黑地,然後又輕撫著路邊的毛頭柳和駱駝草爬進了茫茫戈壁灘。而今厚厚的沙石已經把秦直道悄然吞沒了,但是古道邊的烽火臺隱約可望,那些遠古的通信 設施早已失去了作用,今天也隻剩下文化涵義了。 殊不知這些烽火臺大都與直道相伴的,那時古道修到哪兒,烽火臺必然要建到哪兒的。當年駐守的伶仃戰士,一旦發現前方烽煙突起,便要立即點燃手中煙火,一站一站把前線的緊急傳遞到大帳後營。所以,烽火臺可覓,秦直道就在,隻是在等待我們擇時發掘了。毫無疑問,這條大道與長城一樣耗資巨大,留下的悲慘故事也絕不會比長城少。但細細思忖,那長城是為防御來犯而建,秦直道是為進攻擾敵而修,兩大工程互為補充,為華夏文明創下了卓越功勛。然而,悲愴卻隨之而來,那蒙恬本是一位戰功赫赫的驍將,自從秉持皇上的旨意,主持了這兩大工程便非議不絕了。尤為遺憾的是大道還在修築,在此督工的太子扶蘇就被矯詔賜死了,肩負重任的蒙恬也難逃阨運,很快被賜死於陽周古城的一間茅屋裡。巍巍長城肅立,漫漫直道淒然,都在為無罪而亡的將軍祈禱。
也許是擔憂逝者的魂靈騷擾路客,後人把他倆都安葬在遠離直道的綏德城了。我們沿著高速路往東行駛,很快會遇到那兩座著名的墓丘,一個在山畔,一個居城中,抬首相望,悲從中來,古道至偉,何罪之有啊。司馬遷似乎跟隨漢武帝從始點走到終端,用筆記錄了這條大道的恢宏,人們可以從那寥寥筆跡中了解大道的輪廓,也會看到太史令一句甚似一句的感懷。真可憐那蒙恬的墓丘如今就蜷縮在綏德一所校園裡,似與朗朗的讀書聲相伴,雖平添了些許文雅,但每每夜晚有風吹過,總感覺那墓裡會發出悲愴的呼號。其聲也悲,其韻也涼,即使歡樂的秧歌和嗩吶也難以擺脫那種令人難以釋懷的苦澀,似在為當年的秦國重臣演奏著永遠的詠嘆。
今天,我們可以平和地回味歷史了,不難發現正是綿延一千八百多裡的秦直道與長城的巧妙結合,方使得大秦疆土日漸清晰。那秦直道發威是始於漢代的,那漢武帝長期駐守在甘泉宮裡,運籌帷幄,決勝千裡。那衛青敢於率領漢家軍馬,長驅直入匈奴腹地,就是憑借了直道的快捷;那霍去病勇猛頑強,直把捷報插遍陰山南北,也應有秦直道的功勞。當然事物都有兩面性,後來匈奴幾次越過長城,兵臨長安城下,也是借助於這條大道的;尤其那赫連勃勃能從統萬城一路殺過渭河,橫掃關中,登基稱帝,依然是憑借了秦直道的寬敞和通達。如此瞭望這條絕世的古道,似乎蒙恬將軍當年的功力清晰了,但那個秦直道與長城的交彙點至關重要,卻還有些朦矓。
我想那個點應該在榆林城外的鎮北臺附近的,那是在秦代長城基礎上修築的關隘,雄踞高崖,俯瞰直道,昭示著泱泱帝國的豪邁。那條從子午嶺下來的巨蟒後來就越過鎮北臺,向前突進了二百多裡,在包頭郊外的麻池古城停下來,緩緩地仰起了高傲的頭顱。顯然,我國北方邊界的最終走向是有賴於秦直道的,正是秦直道把大漢疆界推到了漠北,後來的歷代王朝也正是憑借著蒙恬的遺產,纔把大國的疆域穩固下來。
所以,司馬遷《史記》裡的責難多少帶有個人的情緒。當我們今天在平坦快捷的高速路上飛馳,是否應該告慰九泉之下的將軍,多虧那條亙古大道,纔托起了我們的大國家園。
2015 年7 月29 日於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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