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羅布,向來如此
一
“別這樣,媽媽。這又不是逼你退休。”丹尼斯如是語。話是對黛西說的。擾亂了傍晚的寧靜。
五十五歲的丹尼斯,隔著桃花心木矮茶幾,坐在灰褐色亞麻布沙發上。他的新婚妻子,阿曼達,挨他坐著,一言不發。丹尼斯,身體前傾,耐心等待黛西說出她沒打算要講的話。然後,繼續追擊。強作歡顏。“我希望你沒那麼想。”
事實上,黛西?菲利普斯正是這麼想的。
聞著牧場青草的氣息。
感覺草葉撫過鼻尖。
她從兒子臉上搜尋著他襁褓時期、孩提時期和青春期的蛛絲馬跡。一無所獲。真傻,以為還會有些殘留,雖然黛西仍在搜尋,但內心已然動搖。
丹尼斯:“我認為,我們認為”——示意包括阿曼達——“你會很喜歡那裡。你如果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就太誇張了。”是指繼續住在她出生的房子裡、她從雙親那兒繼承來的房子裡。這房子她已經住了一輩子。丹尼斯接著說:“以後的生活就將都是假期。”
黛西沒有回答。她始終太一本正經、太循規蹈矩,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優雅、魅力,還有後天教養而成的筆挺腰杆兒。將畢生精力傾注於錯誤事物上的母親把這姿態烙印在她身上。黛西低頭瞪著放在大腿上緊握的雙手,轉動著她的戒指。
丹尼斯硬是把五光十色的宣傳冊舉到她眼前,黛西別過頭去。丹尼斯拿著小冊子舉了一會兒,搖晃著,仿佛必須如此纔能引起她的注意。沒有得到回應,丹尼斯嘆了口氣,把小冊子放到身旁的桌上,說道:“你可以把宣傳冊帶回家,心理有準備了,就仔細看一看。阿曼達和我認為卡裡利恩很適合你去,養老院有許多你還不知道的好處。至少考慮一下,好嗎?”
黛西望向他,與他四目相對。“我想現在回家。”站起身,撫平穿在她狹窄臀部上的米色百褶裙。
丹尼斯從沙發上站起來。“你要是想,我這就送你回去。”
黛西說:“好啊。”點點頭。
幾分鐘後,丹尼斯載著沉默的母親,從默西賽德陰暗、雨水四濺的街道,開往利物浦東北部的聖海倫斯那同樣陰暗、雨水四濺的街道。他出大門上車的途中淋了雨,頭頂的雨滴閃閃發亮。雨刷來來回回快速揮動,發出很大的聲響。剛纔的對話在他腦中再度上演。他離既定目標還差得遠。回家後阿曼達準會把他臭罵一頓。
他慢慢駛上聖羅斯瑪麗路二十四號的車道。把車子換到空檔,轉向他母親。“希望你晚餐喫得愉快。”
“是的,很愉快,謝謝你。”她語氣生硬。
“聽我說,媽”——丹尼斯調整坐姿,面對她——“我很抱歉,但要我打理兩幢房子真的很辛苦——要給兩個院子的草地刈草,要操心兩邊的水管電線。我很感謝你盡量不打電話找我幫忙,但總是會有狀況出現,而我自己也不年輕了。還有,你知道阿曼達想搬到切賽克斯,好離她家人近一些。更何況,現在加布裡埃爾快畢業了,我們實在沒什麼必要留在這裡。我們已經開始找房子了。切賽克斯很美。你可以住在卡裡利恩一間舒服的小公寓裡,我和阿曼達就住在附近。就把它想成一次冒險,你人生裡嶄新的一章。”
黛西點點頭,微微地點頭。內心深處亂成一片。
丹尼斯覺得松了口氣。或許他們達成一些共識了。
她把手放在副駕駛這邊的門把手上,探身向前,親了他一下。“晚安,丹尼斯。”
“晚安,媽媽。”丹尼斯看著她慢慢地下車,踏著敏捷的腳步疾走上石板走道,經過石牆,消失在明黃色大門後面。大門旁的白灰泥牆上攀爬著紅色薔薇。她這茅草屋頂的家有一半的木結構是暴露在外的深色梁柱。
他沒看見的是明黃色大門另一側的情景:黛西重重地倚在門上,顫抖的身軀抵著厚實的門框,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接下來的星期六,丹尼斯打來了電話。黛西整個上午都在擔心接到他這通每周例行的電話。丹尼斯的新提議讓她整整一星期都處於一個封閉的循環中——不斷重復著對這提議忽視不管、拒絕、煩惱、憤怒、絕望,又渴望再次回到忽視不管的循環裡。
現在電話響了。
黛西拿起話筒,她非接不可。這是一份與日俱增的責任感,她曉得丹尼斯不會認為她在廚房、客廳或浴室裡忙碌著。他會害怕她死在廚房、客廳或浴室裡。她嘆口氣,應答。
問候彼此,簡短的閑聊。丹尼斯沒有直奔主題,先說因為還在下雨所以又沒去幫她刈草,再聊聊沒完沒了的雨。最後,切入重點:問她有沒有看過小冊子。
黛西向他保證她看過——她是看過,在小冊子掠過空中掉進垃圾桶的時候。
丹尼斯問她有什麼想法,關於卡裡利恩的公寓,關於搬去切賽克斯。
黛西說:“天啊,是誰啊?”說不好意思,她得掛斷了,門外有人。很遺憾他們不能多聊一會兒。
真假摻半。門外的確有人。
黛西自己在門外。她走到門外,站在雨中,手裡拿著無繩電話,說他們必須等到下個星期六再談,或等到雨終於不再下,丹尼斯可以來刈草時。
掛斷電話,絲絲罪惡感傳遍全身。不過黛西把罪惡感擱到一邊,匆忙準備去俱樂部。她得趕火車,要和朋友們早點喫午餐,喫完下午去購物,路上再喝個茶。
黛西站在浴室洗手盆上方的鍍金鏡子前化妝,用一把寬齒梳梳理淺棕色頭發,抹口紅,仔細端詳著自己。她的臉,尤其是她的下巴——生來就長,與歲月的痕跡無關。她的頭型完美,臉上是小巧精致的五官。她的鼻子窄窄的,橢圓形金絲邊眼鏡後方是淡藍色的大眼睛。她的顴骨上沒有太多皺紋,前額則已不太光滑。波浪狀頭發左分,厚重的劉海往兩旁卷,變成一連串C和J的形狀蓋住前額。她的頭發長得踫到眉毛,又短得露出耳垂,蜷曲地落在腦後的衣領邊。嬌小、苗條的七十七歲女士,永遠掛在嘴角的微笑和落落大方的笑聲是她天生的魅力。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腰杆,保持自信滿滿、不屈不撓、興致高昂的狀態。
不去理會淋浴噴頭傳來緩慢、規律的滴水聲。
朋友們聚集在她周圍——格拉迪斯、瑪麗琳、凱特、埃倫,還有她最親近的多特。門口放著雨傘和濕透的雨衣。
黛西喜歡這每周一次的午餐聚會。搭火車進城,喫午飯,到復興的艾伯特碼頭買東西,感覺自己身為城市脈動的一部分。利物浦,最近被票選為歐洲的文化首都。默西賽德的水岸公園和整個水岸區每年招攬幾百萬遊客。卡文俱樂部、披頭士博物館和披頭士成員童年故居依舊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歌迷。小餐館、酒吧、驚心動魄的建築、前衛的劇院——這一切都構成了黛西喜愛的城市活力。
要是老天沒有從早到晚把這地方弄得濕答答的就好了。
不過這就是利物浦。
黛西心情不錯。穿著新套裝——海軍藍配米色鑲邊——裙擺剛好過膝。實用耐穿的海軍藍低跟鞋。談笑風生。往面包上抹奶油,點份羊排。拋開困擾著她的揮之不去的不快。再三思量她最近一直在想的事:向多特提出一個計劃。
等待交談中恰當的暫停,然後把注意力轉向多特,準備說出自己的想法。黛西滿懷希望,興奮之情逐漸累積,話語即將脫口而出。
但出乎黛西意料之外,多特先開了口。毫不知情的她提起夏天要去度假,去西班牙,她女兒在那兒有棟房子。黛西的主意根本還沒說出口就被徹底粉碎。沒給黛西機會說出她在考慮她們倆可以一起去度假,去愛爾蘭,或蘇格蘭,甚至威爾士。
保羅在世時,他和黛西一年旅行好幾次。兩個人都喜歡探索世界;他們一起走遍大半個地球。可是黛西在過去四年裡哪兒都沒去——自從保羅去世後她再也沒旅行過。她連想都沒想過,直到最近。想像再次出門旅行,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當然,旅行的規模小多了。隻是去她開車能到的地方。不過她必須找個伴兒。多特的臉浮上心頭,思量再三,黛西得出結論:多特確實是最佳旅伴。她們喜歡同樣的事物,想喝茶的時間完全相同,晚上同一時間渴望上床睡覺,早上同一時間醒來,而且都很有活力——在她們這年紀那就是不尋常的精力。她們還同樣醉心於傍晚的例行儀式:君度橙酒。多特是黛西所能想到的最適合代替保羅的人選。
然而“多特,我在想”這幾個字纔從黛西的嘴裡說出來,多特就拋出了她的重磅消息。黛西點頭微笑,祝她玩得愉快。她用失望的眼神掃視桌邊的一張張面龐,想看看還有誰可以成為候選人。
她一一否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又回來了。感到被圍牆禁錮,感到夢想從排水管打著轉兒流逝,感到前途黯淡,仿佛小鳥翅膀上的蒲公英種子,已經啟程、充滿可能性,但一直沒有著陸。無法擺脫她的黃金歲月已離她遠去的沮喪。發現旅行也在那張清單上讓她心痛不已——那張壯觀、勢不可擋的清單。
嘆氣。保羅走了,一切都跟著走了。除了她的房子,聖羅斯瑪麗路二十四號,仍屬於她。它不會像短裙、高跟鞋和她的護照一樣被收起來——如果她能做點什麼就不會。丹尼斯和阿曼達可以離開。要去切賽克斯隨他們去,但是她不去。
她可以雇個人每星期來刈草。她可以自己修理淋浴噴頭。
就這麼辦。問題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