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言
2014年,法國作家阿德裡安·博斯克(Adrien Bosc 1986-)的首部小說《星座號》(Constellation)獲得了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這部小說對法航歷史上1949年空難展開了細致入微的調查,引發讀者對命運的深刻思索。博斯克於1986年出生於法國亞維尼翁。他目前主編發行兩份文學雜志。《星座號》為其處女作,由法國斯托克出版社出版。該小說入圍2014年法國多個文學獎的評選,最終摘得“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
2014年是人類航空史上沉重的一年,多國空難頻發,數百條生命無辜喪生。我們在哀痛之餘不禁會有這樣的感悟:每個乘客都有著各自精彩的人生故事。一架航班上,有多少名乘客,就有多少則故事,而且那些故事都彙集在同一架飛機上。生前的精彩各不相同,但他們都有著相同的悲慘結局,遇難乘客都以同樣的方式走向自己人生的終點。在令人哀悼的空難年裡,法國作家博斯克推出小說《星座號》無疑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這部小說以65年前法國航空公司“星座號”客機墜毀事故為主題,以偵探的手法雜糅了史實的陳述和詩意的創作,回顧那場有去無回的天空之旅,重新勾勒出被人遺忘的普通人的面容,追憶他們平凡的故事和存在的細節。在當年“星座號”上的乘客中,馬塞爾這位拳擊冠軍太露鋒芒,他和法國國寶級女歌手皮亞芙的愛情太過耀眼,媒介和大眾都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忽視了這架飛機上另外47個乘客和他們的人生故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星座號》如同一場人物肖像畫展,還原了所有48名乘客的生活細節,飽含了對芸芸眾生的悲憫情懷,它既是獻給逝者的一曲挽歌,也是照向生者的一束光芒。
1949年10月27日,法國航空洛克希德星座式客機意外墜落在葡萄牙亞速爾群島的雷東多山,37名乘客和11名機組人員全部遇難。除了世界拳擊冠軍馬塞爾·塞爾當和天纔的小提琴家吉內特·內弗之外,其他的普通遇難者都長久地被人遺忘。那些獨孤的個體,那些破碎的故事,始終漂流在時間的長河中。博斯克沒有把視線僅僅聚焦在名人身上,他也講述其他乘客的故事,面貌各異卻又兼收並蓄,從而構成了一幅波瀾壯闊的人物風情畫。在飛機上那些所謂的“小人物”中,有巴斯克牧民,有牟羅茲的繞線女工,有迪士尼衍生產品的發明者,有計劃回到紐約想要和前妻復婚的丈夫……博斯克把這些最終遭遇飛機失事的不幸人物的形像生動地勾勒了出來。
當年星座號墜機事故發生後,法國航空公司立刻成立了事故調查處,由於在那個年代飛機上還未配備黑匣子,所以調查工作艱難而漫長。調查處最終在1950年7月26日提交了一份事故調查報告,認為此次空難發生在夜晚,是一起因飛機駕駛員在目視飛行規則飛行下沒有得到充分的導航而導致的可控飛行撞地事件。在今天看來,這份報告如同輕輕飄過的落葉一般。65年之後,博斯克看到了這份報告,敏銳地意識到這份技術報告背後的歷史意義。因為他不想把過往的回憶和消逝的生命揉作一團拋諸腦後,他想知道一架飛機為何會掉落下來,他想知道48名遇難者他們各自經歷過怎樣的人生?
現代技術設備的高速發展,會給人類帶來福祉,也會帶來災難。技術災難無法避免,但作者意識到可以借助小說創作來審視其殘酷性,在感嘆人生際遇無常的同時,充分揭示人性的本原。作者詳細調閱了當年的遇難者名單和事故調查報告,使之成為《星座號》這部小說堅實的基石。在小說裡,作者意圖通過文學創作讓每位逝者重煥生機,無論是社會聞達之人,還是籍籍無名之輩,每條逝去的生命都值得書寫,無論是幾行、幾頁,還是幾條評語,幾則逸事,他們共同組成了一曲莊重的人性之歌。小說的主題是表現對普通人的深刻尊重,作者正是帶著這樣的激情去揭示每位普通乘客已經逝去的細微存在。
打開飛機墜毀的歷史,總是不乏悲劇事件的偶然性。不過,打開博斯克這本書,看到1949年10月飛往紐約的飛機在亞速爾群島失事的這則舊聞,依然讓人唏噓不已。所以小說的主體部分,就是把墜機事故的調查與回顧每位遇難者的生活交織在一起,把對“客觀的偶然性”的思考與充滿詩意的引文融合在一起。
《星座號》篇章簡短,結構清晰,但字裡行間都在不停地追尋每條生命,試圖揭開這場悲劇與命運休戚相關的各種機緣巧合。小說的章節在不同的遇難者之間跳轉,有飛行的波折,有空難的調查,也有對吉內特·內沃的小提琴的尋找。作者力圖讓事實陳述,讓逝者言說,穿過悲劇的表像,探尋事件的偶發因素,進而拷問這些因素對人生命運的疊加影響。雖然讀者早已知曉小說的結局,但作者精妙的敘事始終維繫著緊張的懸念,人物的命運因而彼此串聯,如同夜空中連成星座的璀璨恆星。
整部小說分為單雙號章節,分別鋪陳小說的兩條主線。在單號章節的這條主線上,作者忠實地跟蹤墜機事件的發展狀況,復原了“星座號”當天晚上8點06分自法國奧裡機場起飛後至墜毀在亞速爾群島中的每一分鐘的故事,特別是詳細敘述了墜機發生後的事故調查工作,注重以新聞的視角還原事件的進展,讓讀者對65年前發生的轟動新聞有身臨其境之感。在雙號章節的這條主線上,作者主要講述的是乘客的故事,雖然平凡,但敘述張力卻無處不在,讓讀者充分感受到閱讀的緊張感。每個偶數章節講述一個人物的故事。這些凡人凡事看似平淡、散亂,似乎各不相干,毫無關聯,但作者以客觀的記錄口吻將每個人物的命運都引向“星座號”,他們因為自己生活裡的一些偶然事件而決定是否乘坐星座號,進而驅使自己的命運發生了或生或死的截然不同的變化,盡管他們自己事前毫不自知。當讀者在每段故事的結尾,以上帝的視角看到人物命運的生死轉折時,都會百感交集,不禁感嘆命運的神秘力量。這48條鮮活的生命,48段迥異的生活,都因為星座號的墜機事件而產生了關聯,星座號飛機成了這些生命故事的連接樞紐,星座號墜機的悲劇意義也就有了更寬廣的輻射效應,給讀者提供了遠比技術故障分析更深刻的思索空間。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的每個章節均以一段引文起篇。這些引文既引導了章節故事,又突顯了悲劇力量。在被引用的人物中,有伏爾泰,薩特,卡夫卡,達利,塞林格,班克斯,有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蘭波,有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柯勒律治,有法國作家塞利納,愛爾莎·特奧萊,喬治·佩雷克,讓·吉奧諾,還有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這些引文呼應章節中某個思想或某段感悟,同時以互文方式折射出文本的文學性特質。文化巨匠們的精妙語句和所在的章節連成一體,如同夜空中的恆星一般,它們相互連接,共同構成耀眼的星座,而這正是48名乘客在偶然性的安排下而相互連接的命運,雖然消逝,卻在人類的夜空中留下了自己的光芒。
小說通過兩條主線的交替敘述,呈現給讀者一幅充滿細節飽含質感的浮世繪,展現出一連串不易覺察卻又激發讀者內心共鳴的生活細節,讓人不忍釋卷。而正是這些細節把1949年10月27日晚上飛往紐約的法國航空洛克希德星座號客機推向了深淵,使其墜落在葡萄牙亞速爾群島的雷東多山。面對幾十年前的墜機舊聞,作者如同心思縝密的法醫,善於在災難現場仔細搜尋,尋找蛛絲馬跡,讓死者“說話”,努力復原初始場景。在兩條主線交織的敘述中,隱含著作者對狄德羅提出的敘事原則的簡潔而宏大的運用:“他們從哪兒來?他們到哪兒去?他們是誰?”歸根到底,這些拷問表明這部小說的真正主角不是星座號飛機,也不是馬塞爾·塞爾當和吉內特·內弗這兩位明星,而是“偶然因素”。“偶然因素”這一概念貫穿了整部小說,貫穿了所有乘客的故事,如同一曲低調而綿長的樂曲,餘音不斷。駕駛星座號飛機的是名富有經驗的飛機員,在葡萄牙中中途停靠的時候天氣也不錯,可它為何在亞速爾群島失事?本來失事的概率幾乎為零,難道飛機失事就是一繫列巧合的簡單積累?這些乘客的命運注定就是在這架飛機上終結嗎?當世界某處發生災難時,必定有些與之同時發生的小故事讓人感觸不已。事件發生的環境,事件各個環節的參與者,一些表面看似無意義的事件,當把所有這些關聯在一起時,就是引發悲慘結局的原因。
博斯克創作的首部小說受到了法國文壇的充分認可,應該說這與他前期做的大量扎實的文獻調查工作密不可分,但他的成功並非僅僅局限於此。他在小說裡不是簡單地陳述史實,而是揉進了充滿人性的想像和感受,為這些逝去的人物編織了一件美麗的詩意外衣。從這一點來講,《星座號》這部小說是文學想像與歷史事實的並置,是小說與歷史這兩種人文構建的敘事話語的結合。
對於自己創作的首部小說,博斯克如是評價:“這部小說拷問了人生際遇的偶然性,還有那些日期和數字背後的同時性。這是我內心的頑念。我把這些人的命運串聯了起來,如同夜空中連成星座的璀璨恆星。”現任法國文化部長福樂爾·佩勒林高度評價了博斯克的創作纔華,認為博斯克“體現了法國青年一代創作的蓬勃生機。”
陸洵
2015年7月於蘇州天賜莊
致中國讀者
群星璀璨
你們手中的這本《星座號》,講述的並不是中國古代天文學的星官。書裡沒有二十八星宿,沒有南天門,沒有凌霄寶殿,更沒有宛若隆起圓蓋的天宮。書裡隻有頗似大鵬展翅翱翔的一架飛機轉瞬即逝的身影,這架飛機的名字叫“星座號”。飛機上的三十七名乘客和十一名機組人員構築了命運造化的另一番景像:偶然、必然、好運、阨運,還有宿命。所有的故事都是借口,這樁一九四九年發生在大西洋上空的社會逸聞也不例外。到底是怎樣細微的決定和征兆在引導我們的生活並且留下行進的軌跡?這是本書提出的問題。書中扉頁上的文字引自意大利作家安東尼奧·塔布其的一句話,對這一深奧的問題進行了言簡意賅的回答:“幾個單詞的組合有時便足以引導我們的生活”。傾聽逝者,書寫他們渺小的傳奇,讓這四十八名男男女女,宛如璀璨的群星,在敘事中永生。我曾經在一本百科全書看到,中國古代的宇宙論認為人間的活動在上天會有反映,並且觀星占卜是一項由隻向皇帝報告的特定官署執行的星相研究。百科全書上還說,老百姓因此被禁止觀察天像。星辰反映著我們的生活,我喜歡這樣的想法,這也正是本書書名的意義。我很高興《星座號》有了中文版,並且欣喜地得知,迎接《星座號》的會有另一片天空和另一方世界。
阿德裡安·博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