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雅典的鞋子》:
1 1976年9月18日,還在母親肚子裡的麗娜,已開始反叛了,開始不安分。說不清楚用手在抓,還是用腳在踹,反正突然很有力地在娘胎裡造起反來。麗娜母親呂紅英被弄得很驚慌,十分狼狽,那時候不知道肚子裡孩子是男是女,之前也有過微微胎動,像現在這樣手舞足蹈,像現在這樣強有力地表明自己存在,這是頭一次,呂紅英一時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此時此刻,北京天安門廣場上,號稱百萬人參加的毛澤東主席追悼大會正在召開。全國各地布置了分會場,各單位都在組織收聽廣播,聽華國鋒主席用他的山西腔念悼詞。很多人在流淚,有的小聲抽泣,有的號啕大哭。悼詞接近尾聲,呂紅英挺著一個碩大的肚子,非常喫力地站在縣中學操場上,感到很孤立很無援。身邊黑壓壓的,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還有幾個抱在手裡的孩子。呂紅英並沒感到疼痛,隻是覺得慌亂。麗娜在肚臍那兒又頂了一下,呂紅英趕緊按住肚子,隔著兩層衣服,她的手能夠感覺到小麗娜一次又一次的擊打。
悼詞終於念完,開始向偉大領袖的遺像三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呂紅英捧著大肚子,忍受著肚子裡女兒的各種淘氣,隻能點頭示意。她實在彎不下腰來,好在氣氛莊嚴肅穆,也沒人注意她。然後就是奏《東方紅》,音樂聲很嘹亮地響起來,追悼大會宣布結束。會場上一片混亂,人群開始緩緩地向四處散開。這時候,呂紅英還在擔心,肚子裡的小麗娜變得安靜了,似乎已鬧夠了,可是她的母親還直直地站在那兒,還是不敢動彈,怕肚子裡這個搗蛋的小家伙再一次翻山倒海。
呂紅英突然感到下身熱乎乎的,有一股液體正在流出來。首先想到的是小便失禁,盡管一有機會就往廁所跑,她根本就不敢喝水,總覺得有種要尿的欲望。周圍環境太亂,密密麻麻的人群,說散開也就散開了。一個女孩子飛奔著跑過來,差一點撞到她。沒人在意呂紅英,身邊本來還有幾個相識的熟人,都是同單位來參加追悼大會的,轉眼間熟悉面孔全跑光了。
呂紅英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小便失禁,尤其不想讓那些熟悉的人知道,光天化日操場上尿濕褲子,這太讓人難堪,她突然又害怕起來,害怕自己並不是小便失禁,畢竟預產期快到了,會不會是羊水破了,會不會就要生產了。
終於有個熟人遠遠地過來,是個男的,呂紅英顧不上害羞,紅著臉喊住了他,請他幫忙,請他護送自己去醫院。
2 事實上,直到10月6日晚上麗娜纔出生,9月18日被證明是虛驚一場。10月4日晚上,呂紅英肚子開始陣痛,天一亮趕緊去縣人民醫院,去了就住下。從子宮開始不規則收縮,到麗娜呱呱墜地,折騰了差不多四十個小時。
麗娜一直覺得自己從9月l8日那天開始就有了朦矓記憶,覺得她那一天就應該出生,因為一些別的原因,又在母親肚子裡待了將近二十天。也許外面人太多,太鬧,也許她母親那天去見了什麼人,去和情人相見,說了什麼話,使用了什麼神奇法術,反正她突然決定要晚幾天再到這世界上來。麗娜相信那天上午,呂紅英偷偷溜去和那個男人見過面,他們一起喫中飯,一起散步,一起在縣中學的那棵大樟樹下說話。
那時候,滿大街都是戴黑孝的人,下午要舉行追悼大會,很多民兵正在不遠處布置會場。
9月18日能給麗娜留下深刻印像,不僅因為母親呂紅英生前經常說這事,說處在娘胎裡的她如何會折騰,更重要的一點,那個男人後來寫文章,專門有一筆提到那天情形,寫到了大會詳細過程。當時他就在麗娜出生的這個小縣城,也參加了追悼大會,也是在縣中學操場上。毫無疑問,母親與那個男人見面,完全是麗娜的憑空想像,呂紅英從沒說過,她纔不會把這種不光彩的事告訴女兒。當然,如果她還活著,到了後來,到了麗娜真正懂事,也許會說出來。可惜秘密永遠隻是秘密,等到麗娜開始懂事,懂得什麼是男歡女愛時,呂紅英已不在了,她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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