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波羅從忽必烈手裡接過那件意味深長的禮物時,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那表情是我想像出來的,但我對其可靠性確信無疑。因為那禮物不是別的,而是一張中國紙幣,輕薄如紗,上面橫橫豎豎,印著他不認識的漢文,四周簇擁著枝葉繁茂、密不透風的花紋。這位威尼斯商人無法相信,這張薄紙,居然如一紙宣言,宣示著財富的存在。那無疑是一張有魔法的紙,它把財富歸結為一個空洞的數字,又把空洞的數字,變作毋庸置疑的財富。
這是一種一旦出“境”就失效的魔法,隻有在中國,這張紙纔有魔力,在歐洲,在意大利,在威尼斯——那個商賈雲集的港口城市,沒有人會輕易相信一張紙對於財富的許諾。人們隻對金子的諾言確信無疑。人們會把他視為騙子。在那裡,沒有兌換的銀行,無法計算外彙牌價,不同貨幣之間的對話無法進行。神通廣大的紙幣,在他的故國走投無路。
一張神奇的紙,凝結了古老中國“四大發明”的兩項——造紙和印刷術。但“四大發明”絕非中國人智慧的全部,在它們之上,各種各樣的發明層出不窮;“四大發明”的意義,並不止於它們自身,而在於它們奠定了一個自我衍生繫統,每一項基礎發明,都如基因一般,為進一步的繁衍預留了可能性,紙幣,就是它們最傑出的後裔。紙幣的神奇,並非僅在於它體現了造紙與印刷術的完美結合,而在於實現了符號與物質之間那種隱秘的對應關繫。它所體現的金融原理,馬可·波羅始終無法理解。他把制造錢幣的方法視為一種點金術,隻要蓋上某種特別的印章,一張平凡的紙就立刻變得與金銀一樣有價值。他在《馬可·波羅行紀》中寫道:“在此汗八裡城中,有大汗之造幣局,觀其制設,得謂大汗專有方士之點金術,緣其制造如下所言之一種貨幣也。”這些看似勢單力薄的紙頁,實際上擁有統馭萬物的法力,使財富超越了具體事物的局限,又可以在具體的事物上落實。它的重是在人們心上。它用最簡單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權威。
中國行用紙幣,由來已久,漢有白鹿皮幣,唐有飛錢,宋、金有代紙幣,隻是襲用宋、金之制。“其法以物為母,鈔為子,子母相權而行”,也就是說,鈔票的發行,須以實物為根據,紙上的財富,與現實中的財富,形成一種直接對應的關史》記載:“世年始造交鈔,以絲為本。每銀五十兩,易絲鈔一千兩,諸物之直,並從絲例。是年十月,又寶鈔……”面值分別為:一十文、二十文、三十文、五十文,一百文、二百文、五百文,一貫文、二貫文十二年添造釐鈔”,面值分別為:二文、三文、五文……身份各異的鈔票,組成一個等級森嚴的虛擬王國,疏而不漏地行使著它對現實世界的統治權。馬可·波羅把他對紙幣的驚奇寫進自己的遊記,《馬可·波羅行紀》中有關紙幣的描史》完全吻合:“各人皆樂用此幣,蓋大汗國中商人所至之處,用此紙幣以給費用,以購商物,以取其售物之售價,竟與純金無別。其量甚輕,致使值十金錢者,其重不逾金錢一枚。”
宋朝名為“交會”的紙幣,是否可以朝紙幣“交鈔十二年(1275),一場辯論在大臣們之間進行,主持財政事務的大臣阿合馬把爭論內容如實稟報了忽必烈。那時的阿合馬像他的朝廷一樣春風得意,絲毫不會想到他的腦袋將在七年之後的某一個風聲空曠的深夜被擊成五彩斑斕的肉屑。忽必烈在穿越了反對派姚樞、陳公履等人的唇槍舌劍之後,挖苦他們說:“樞與公履,不識事機。朕嘗以此間陳岩,岩亦以宋交會速宜更換。今議已定,當依汝言行之。”宋朝的紙幣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朝的紙幣。我們看到紙幣在時間上的接力——它不會像朝代一樣過期作廢,而是得到了時間的默許,暢行無阻。宋朝“交會”與它代表的朝代壽終正寢,但它的價值還在,它在離開了宋朝的紙面以朝的紙頁間回歸,它在超越了政治的敵對之後頑強地存在著,猶如一場戲,主角可以更換,但是有關財富的故事,卻永遠不會消失。
利瑪竇身著中式長袍,他試圖把自己掩藏在中式服裝裡。但每當他照鏡子,他都會陷入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中——他歐式的面孔,會使他的身份暴露無遺。他所有的夢想,都將在某一天,被突如其來的石頭擊得粉碎。
與那些苦行僧相比,哥倫布的目的更加單純:尋找黃金。馬可·波羅到達中國兩百年後,當哥倫布從《馬可·波羅行紀》中得知忽必烈汗兩次遠征日本失敗的消息,以及日本列島的“黃金和其他寶物的價值無法估量”時,決定尋找大汗的國土與遍地黃金的“西潘戈島”(日本)。1492年8月,哥倫布帶著西班牙王室寫給大汗的國書開始了他的遠航,在整個航程中,他都幻想著汗八裡的耀眼金頂會在前方的海面上驟然浮現。
大約1484年,熱那亞人哥倫布抵達西班牙。有一天,他在特塞拉島上的家裡,來了幾名不速之客。他們衣衫襤褸,神情恍惚。其中一個名叫阿隆索·桑切斯·德韋爾的駕船人對哥倫布講,他們的小船,經常在西班牙本土與大西洋中的加納利群島之間行駛,販賣貨物,這一次是他們遭遇了強大無比的風暴,被海浪衝卷著,在大西洋上,向西方漂流了二十八九天,根本無法根據太陽和北極星判斷方向,懵懂之中,在加納利群島西邊、大西洋深處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上了岸,在獲取一些水和干柴之後,摸索著返航。誰都不會想到,一場偶然的風暴將徹底改變人類的歷史。由於他們是被風暴吹到那裡的,完全不知路線,所以他們回來的路多花了一倍的時間。從西班牙出海時,船上共有十七人,到達哥倫布家時,隻剩下四五個人,其中包括駕船人阿隆索·桑切斯·德韋爾。他們是聽說哥倫布是傑出的水手和宇宙志學者,還會畫航海圖,纔去他家落腳的。顯然,他們的故事把哥倫布迷住了。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巨大得難以想像的機會忽然降臨,與此同時,一個陰謀也已經在他的內心醞釀成形。這個不可告人的陰謀,使那幾位幸存者無一例外地死在哥倫布家裡。
哥倫布從他們的敘述中聽出一個事實:向西,的確存在著一條通往日本和中國的航線。阿隆索·桑切斯·德韋爾的航行印證了這一點。對此,相信地圓理論的哥倫布確信不疑。在他看來,沿這條航線去中國或許更近一些。我曾經與精通西班牙語言和歷史的張承志先生探討過這一點:在哥倫布之前,向西穿越大西洋的航線早已存在,大西洋中間散落的島嶼,如同跳板,把航行者一節一節擺渡到新大陸。隻是知道這一秘密路線的人鳳毛麟角,阿隆索·桑切斯·德韋爾便是其一,他在無意中,把秘密透露給哥倫布,也在無意中自尋死路。那個妄想狂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置於歷史的關鍵時刻,天上掉下來的巨大機會,使他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吞沒。殺人滅口,哥倫布一絲猶豫都沒有——他謀殺了所有的知情者——一群剛剛死裡逃生的幸存者。隻有這樣,他們纔會守口如瓶。
這一驚人的秘密,是由古代印加帝國公主伊莎貝爾·欽普·奧克略的兒子印卡·加西拉索·德加維加在《印卡王室述評》一書中透露的。這位西語文學的大師,出生於1539年,距離謀殺事件的發生不到六十年,完全有可能通過他地位顯赫的長輩了解到歷史的真相。遺憾的是,他沒有為我們提供這一秘密的具體細節:“當時我年歲還小,聽時不太注意。如果那時注意地聽,現在我就可以寫出更多令人贊嘆的,在這部史書中非常需要的事情來。”[
西班牙耶穌會傳教士何塞·德阿科斯塔神父在他一部尚未完成的手稿中,披露了相同的事實:“那位航海人(他的名字我們仍不得而知,隻好把如此偉大的事業歸功於上帝這位造物主了),由於一場突如其來的猛烈風暴而看到了新世界,後來為了報答克裡斯托瓦爾·哥倫布的殷勤好客之情,便把如此重大事件的消息告訴了他。”
沒有人能夠想到,在震驚世界的地理大發現背後,居然隱藏著一場驚天血案。而哥倫布,從謀殺與欺騙中最大限度地獲取了利益,成為世界歷史中最成功、也最隱秘的剽竊者。
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哥倫布為什麼在他的行程開始之前,就胸有成竹地向國王和國後索取高額回報,而且,隻用六十八天多一點就到了瓜納蒂亞尼科島,“如果不是他從阿隆索·桑切斯的敘述中知道在廣闊無垠的大洋中該沿著哪些方向航行,那麼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到達那裡就是不可思議的奇跡了。”
這也決定了他的旅程,不可能是純粹意義上的探險,戰栗的木船仿佛從歐羅巴海岸的弓弦上彈射出的一支箭,它的殺傷力將在終點得到證明。
草原上彌漫的血腥味漸漸消散了,有關蒙古人的兇猛傳說漸漸褪色,而前往中國的衝動,日益變得勢不可擋。從蒙古人的鐵蹄下劫後餘生的西方人,在喘息之後殺了一個回馬槍,誕生於地中海的海盜基因使他們終於露出更鋒利的犬齒。西方人與東方人下一次相遇的地方,是大明王朝的東南沿海,一個名叫鄭成功的中國軍人,在那裡拭目以待。
很多年後,我仍記得在那部電影中,忽必烈在與馬可·波羅告別時,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臺詞:
“你是真正的朋友,像你這樣的朋友,即使再過幾千年,我們也是歡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