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齡是個羞答答的姑娘,大眼睛,皮膚白裡透紅,白得像瓷,紅得仿 佛塗了胭脂。她到廠裡來的第一天,就引起了轟動效應,頓時多少人的眼睛 發亮。是初鼕,廠在郊區,她騎著一輛新車子,戴著大口罩,天天老時間出 現在廠門口。她一來,大家的精神也就來了,先隻是耷拉著腦袋站那直著眼 睛看,再下來便是笑臉相迎,都找話跟她說。機器聲轟隆隆響起來。楊海齡是磨床操作工,誰也不理地走到綠顏色的 工具箱面前,慢吞吞換工作服,換一個更大更白的口罩,開始傲氣十足地干 活。不斷地有小伙子到磨床邊去看她操作。她師傅比她大不了幾歲,是一個 生著絡腮胡子的大個子,哪個小伙子在他徒弟身邊站久了,他就跟人紅臉。“大個子,是你徒弟,又不是你老婆,你他媽看這麼緊干什麼?”有一 次一個小伙子發急,半真半假說了這麼一句。大個子二話不說,胸口一把拎 住,就好像拎著一隻小雞,又好像拎著一件濕淋淋的雨衣,從車間的這一頭,一直拎到另一頭的廁所。多少人出來拉,站在前面攔,誰也阻擋不住。除 了機器,廠裡面大個子力氣最大,誰惹他誰倒霉。轉眼春天到了,楊海齡出現在廠門口的時候,已經不戴口罩。露出了真 面目,她算不上絕色女子。一張小巧的嘴,唇紅齒白,眼珠子漆黑,黑得發 亮,黑得勾人,往哪一溜,一大堆人心裡亂,都以為是在看自己。廠裡的一種新產品要上馬,於是派一批年輕人去上海學習。這一去,得 兩個星期。大個子是領隊,浩浩蕩蕩領著大家出發。到了上海,住在一家小 旅館裡,天天一早趕到車間裡,向上海工人階級學習技術。上班去,下班回,用耳朵聽,用腦子記,辛苦得不得了。兩星期說過去就過去,臨回家大個 子說:“都上街轉轉,到了上海,總不能自來。”有來過上海的,自告奮勇樂意帶隊,說哪兒哪兒好玩,哪兒哪兒東西多。大家早憋著一股勁,都想見識見識大上海,七嘴八舌。楊海齡說:“那好,我第一次來上海,就跟你走。”她一說,大家都不吭聲。楊海齡往哪走,大家便毫不含糊地往哪去。於是小心翼翼興致勃勃上了南京路。前後左右都是人,眼睛一眨,便成 了離群孤雁。大個子說他個子高,都跟著他,別走丟了。這話說了不一會兒,第一個失蹤的就是大個子自己。楊海齡到哪,大家前呼後擁,保鏢似的緊 跟其後。她要買包,大家都在買包的櫃臺面前出謀劃策,她要買衣服,大家 就為衣服究竟能不能試,和營業員有理無理地亂抬杠。眾人烘雲托月陪著楊 海齡。擺脫了大個子監視,大家玩得都很開心。印像中,那一天裡楊海齡笑 得最多,白皙的臉上一陣陣紅,完全變了一個人。一大早出來,楊海齡就想方便一下。在南京路上逛,她的眼睛滴溜溜轉,一直留神著是否有廁所的標志。同行的一共就兩個女人,另一位是已經結 了婚的小梁。到處都是人,一個商店接著一個商店地走,楊海齡終於有點忍 不住,小聲關照小梁,托她幫著留神一下,別錯過了廁所。小梁正憋著一股被冷落的怨氣,大聲嚷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剛剛我 還看到一個廁所呢。”楊海齡臉一紅,讓小梁嚷得很有些不好意思。本來這種事用不到嚷得讓 男同事都知道。大家果然停下步來,眼光都盯在她的臉上。“沒關繫,我也隻是隨便說說。”“又說沒關繫了,”小梁聳了聳肩膀,舔了舔嘴唇,“你到底要不要去?”大家都用眼神詢問楊海齡。那是七十年代中期,整個社會都很保守。那 個時代的年輕人,男女有別,正經得不得了,談論上廁所總是有點尷尬。楊海齡臉更紅,喃喃地說:“去——就去一趟吧。”於是大家回頭,一時都無話可說,很尷尬地東張西望。找了半天,廁所 的影子也沒見到。小梁說:“見媽媽的大頭鬼,我明明看見好像有個廁所的,怎麼一晃眼又沒了?”楊海齡說:“沒有就算了。”小梁不饒人地說:“你憋得住?”楊海齡臉色有點難看,不耐煩卻又不得不做出輕松的樣子說:“走吧,我們到那邊,到那家大商店去轉轉,走吧,別找了。”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大家重新進出商店,看各式各樣的提包,看各式各樣的衣服,給楊海齡亂出主意。小梁說,她也想買件兩用衫,要大 家也幫她參謀參謀。大家隨手指了一件,異口同聲說:“這件好,這件好。”小梁說:“你們少拿我開心。”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