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刊載後快滿一年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信,郵戳看起來不太眼熟,是愛達荷州的什麼地方。信封上的地址是用鉛筆寫的,回信地址欄中沒有留下寄信人的姓名,隻有一長串數字。
信封裡裝著一封寫在橫線紙上的信,信上的筆跡整潔清晰,不過字很小,似乎寫信的人不想浪費紙張,有可能出於需要他的確是在節約信紙。
我坐了下來。在此之前我充滿困惑,可現在記憶全都恢復了,就像在暴風雪中打開門時衝進來的一股強勁的寒流,或者在打開五百度高溫的烤箱查看情況時從裡面噴出來的熱浪,還用說麼?烤箱裡當然是餡餅。記憶全都恢復了。
將近二十年過去了,可我仍舊能夠清楚地看到我在普萊斯瑪商場雜志貨架前踫到他時看到的那張面孔,骨骼清晰的下頜,凹陷的面頰,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他那雙湛藍的眼睛。當時我那麼小,那麼瘦弱,一心想看到1987年9月那期《花花公子》的密封包裝裡究竟有些什麼東西,卻隻能滿足於一本益智書,在他當時的我看來那個男人原本應該很嚇人。這會兒我又看到了那個男人,就像那天一樣赫然聳立在我的面前,那麼高的個子,那麼大的兩隻手,低得不可思議的嗓音。可是,一踫到他我就知道自己可以信任這個人,他是一個光明正大、品行端正的人,即便是在氣頭上,在最恐懼的時候,在我擔心他會帶走我的母親,把我一個人扔下,取代我的時候這種感覺也從未消失過。
將近二十年了,我沒聽到過這個人的一點消息,從信封裡拿出信,將信紙——隻有一張,僅此而已——打開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一如多年前我們坐在母親的車裡回家時的那種感覺,那時他就坐在後座上。我感到生活要改變了。很快世界就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世界了。那是我的福音,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而現在,我卻感到了擔心。
坐在餐館後廚的案臺旁,周圍擺滿了鍋碗瓢盆和各種各樣的刀具,我的維京牌烤箱,我的橡木案板,我突然聽到了他用低沉的聲音在對我說話。
親愛的亨利:
但願你還記得我。不過,要是你已經忘記了或許對你我纔是更好的選擇。我們一起度過了那個勞動節的周末,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我這一輩子最幸福的六天。
他在信中說有時人們會給他現在服刑的監獄裡的圖書館捐贈一箱箱的舊雜志,就這樣他在雜志上讀到了那篇文章,就是介紹我做餡餅的那篇文章。首先他想向我表示祝賀,我有了這些成就,還上完了烹飪學校。他一直喜歡做飯,不過烤制糕點纔是他的專長,我也清楚地記得這一點。實際上,要是我還想知道烤餅干的竅門,那他也有些想法可以跟我說說。同時,他非常自豪,也非常開心地看到我一直沒有忘記那麼久以前他傳授給我的技藝。
你也長大了,一想到你能給別人提供一些智慧的建議,或者說是竅門,我就感到開心。可是對我來說,我沒有孩子,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接受勞教,我就沒有多少機會給年輕人傳授一些知識。不過,我還是記得你和我的那幾次有趣的傳接球訓練,在那時你表現出的天分比你自己之前設想的要多。
他說自己之所寫這封信是想問我一個問題。他不希望再一次打擾我或者我家人的生活,也不想給我們增添更多的煩惱,他相信多年以前我們短暫的相處給我和我的家人造成了這樣的影響。他最想問的實際上是另外那個人,可他卻把信寄給了我,是因為他唯恐再一次給那個人帶來痛苦,在這個世上他最不願意傷害的就是那個人。
要是你決定不回信的話我也能夠理解。你的沉默就能充分說明了問題,讓我知道不要再抱著繼續聯繫的希望。
很快他就能獲得假釋了。當然,之前他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為下個月出獄後的生活作打算。他已經不年輕了,實際上剛剛過完五十八歲的生日,不過他的身體依然很硬朗,有大把力氣干體力活。他希望自己能在哪裡當個維修工,或者給人刷房子,或者像小時候那樣回到農場務工,這纔是他最喜歡的工作。除了跟我們在一起的那幾天,兒時在農場的生活也是他最美好的記憶。
他說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始終放不下。要是我寫信告訴他這個念頭很愚蠢,很瘋狂,也許反而能讓他得到解脫。可是他怎麼也忘不掉我的母親。很有可能她現在已經又嫁人了,跟丈夫住在別的什麼地方,遠離我們相遇的那個小鎮。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就會很幸福,很開心,知道她過得很好他也就開心了。他絕對不會打擾她,絲毫不會干涉她為自己選擇的生活。我的母親早就該擁有自己的幸福了,他寫道。
可是,如果她還是一個人,我就想問問你,你覺得我應該能否給她寫封信。我向你保證,如果讓阿黛爾傷心的話我寧願剁掉自己的手。
他寫下了自己的地址,還有他獲釋的日期。在落款處他寫道:“你誠摯的,弗蘭克?錢伯斯。”
在我十三歲那年他相信我不會出賣他,結果我出賣了他。我在那短短幾天裡干的事情葬送了他十八年的生命,他本應該和我母親這個深愛他的女人一同經歷的生命。
我當然也把自己的母親給出賣了。她跟弗蘭克共同度過的那五個夜晚,二十多年的時間裡那是她唯一一段同男人同床共寢的時光。那時我以為世上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躺在黑暗中,聽著他們倆做愛的聲響,後來我纔知道最糟糕的是牆壁另一側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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