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第十七天
夢裡如大型舞會般的一家人,除了知道他們的名字外,面孔和名字都對不上,也從來沒見過他們。他們住在我以前的家(夢裡這麼說的),但是景物更像我少年時熟悉的永康榮民醫院大院前的兩排馬路及其中一幢病房。
在我的舊屋裡,最靠外側是我的鋪位,有一張潔淨的床、鋪著我最喜歡的床單(繡花的)及一排書架及桌子,全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及花色,整個氛圍呈現電影倒敘舊時光那種暈黃色。他們在一個屋內(如統倉)坐在長條椅上喫飯(西餐似的),我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姐姐突然吐了起來,女主角跑出去,兩旁七裡香的矮灌木、碎石子路的前頭一直布有隱然的幽光,與路面平行的是海浪聲及黑黑的沙灘。
他們努力又跑又追地跑到了我的鋪位上,那位女主角由及腰書架上取出一面鏡子,對著鏡子,要鏡子告訴她男主角姐姐的男朋友是誰?而她知道男主角的女朋友那張臉就是我,她要咒罵男主角姐姐的男友愛上我。他們在夢裡爭吵、嘶喊、流淚,並且坐在我的繡花床單上。我在夢裡告訴男主角:“不是說好房子借給你們全家度假,隻有一件事不能做,就是你答應決不踫我的床。”
但是來不及了,他們不僅坐在床上,床還陷了下去,我在夢裡一直在窗外看他們,看到這塌陷的床,悲傷地往更老以前的家跑去。我走的是一條小路,那條小路是童年時熟悉的網寮的小路,路旁的住家、豆腐店、人、破損的紅磚牆及黃泥地,都像最早一次我無意中發現這條捷徑時那樣,是完全沒有被改變前的路景。
我往前跑,路上踫見人,他們看不見我長大的樣子,還當我是小朋友那樣摸我的臉,笑瞇瞇,問我:“功課做完沒?考試考得好不好?”
我一律回答:“來不及了。”他們訕笑:“什麼事情來不及了,市場要關門了嗎?你這孩子從小就急性子!”我幾乎要哭了,繼續往上坡路跑,是小學時念的“復興國小”前的那條路(地理位置在夢裡完全正確)我看到山地上有一截火車及一截橋,坡上種滿了綠草,卻看得見黃土地露出來。火車往前去,坡路盡頭是童年時的市場圓環,有許多人如潮水般向我湧來,有人挽著菜籃,有人趕馬、有人騎單車,我望著火車鳴汽笛冒煙開走了,默默流下淚水:“一切都晚了。”我走回到圓環,市場尚未關門,一個三十年前的市場,賣菜人的臉,他們用的賣菜器具全是三十年前的。我買了一斤小白菜,慢慢沿著去市場的路回更老的家,那條街什麼都賣,有賣衣服的,衣服飄在空中;有賣藥材的,藥味散在空中,我心想:“就是沒有賣花、賣記憶的人!人活著一點尊嚴也沒有!”我拉開嬰兒時期住的老家的門,決定再布置一個像統倉那樣的家。我安心了,坐在黑暗的有花香的屋子裡,臉上浮著一輩子纔剛開始的那種表情。
十月第二十天
她突然發現每天早上她在門鈴聲中醒來。她一直以為真的有人在撳門鈴。門鈴的頻率既清晰又遙遠,而那人按了門鈴之後,不知為什麼又走了。她也從沒去多想為什麼每回有門鈴聲而並沒有人進來,隻有極少次是大聲且持續的門鈴:“收瓦斯、水、電費噦!”在樓下大喊!後來她有一天忽然想到——根本沒有人撳門鈴,那清晰而遙遠的門鈴聲隻有在幻覺與夢中纔會存在。現實生活中,門鈴聲永遠聲大而直接,反而像指示,而非訊息。她隻是不明白——為什麼那門鈴聲那麼短暫,每次都是一下短聲,而她卻聽到了。當然,她不會真去追究那門鈴聲是哪裡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