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政府聘來的人。聘我的政府一旦瓦解,我便隻是個無名無望的建築師。我在這國家所居時日雖淺,卻也深深感受到了此國之美。如若可能,還是想避過戰火,找一處需要我的地方,培養些像你們這般的年輕建築師。”
佐立聞言,頓時喜形於色,笑道:“先生切莫擔心!像先生這樣的人,不管去往何處,總會有人需要的。如若真走到那一步,請一定允許我伴您同行!不隻是我,還有片山,有辰野,有曾禰,有宮,大家都極願聆聽先生的教誨。”
康德凝望著佐立的眼睛,發現其雙目深處燃動著殷切的“渴望”。他驀然意識到,此人內心也一樣潛藏著化不開的矛盾。那便是哀嘆日本文明日漸式微的惋惜,和年輕氣盛渴求新技術的欲望。這一刻,康德仿如領受天啟般醒悟到了問題的答案。
——矛盾重重的,正是日本這個國家本身。
生活在這一國度,渴望在這變革年代生存下去的每一個人,都必然面對同樣的矛盾。來自英倫的自己也無法置身其外。對於這矛盾,斷斷不可與其正面交鋒。而隻能去正視,去抗爭,然後隨波逐流,除此以外別無他途。
康德一字一頓對佐立道:“是非對錯自有後世評斷。史上不管何種革命,皆有流血,皆有犧牲。所謂變革,不正是以無數死傷為代價,去孕育新的生命麼?”
“確是這個道理……總也參不透這道理,或許正是學生不纔之處。”
這難道便是佐立七次郎此人的特質?下一秒,他竟換上一臉釋懷的表情,道了聲:“林子深處有間小鋪,不如同去那裡喝個賞雪酒,風雅一把如何?”說完,便邁步朝前走去。
進到樹林深處,雪突然深起來。北側便是林子的盡頭,從那邊翻飛而落的雪片被風吹刮到一起,積作一處。
“先生,快看!有野兔。”
“還真是。這季節,真少見。”
是未及鼕眠便已入鼕?還是春日未到就已早早醒來?那野兔一看到二人的影子,便嚇得連蹦帶跳地跑了。
——……!?
順兔子逃去的方向,前面出現一座雪堆。不對,那並非雪堆。細瞧之下,竟可看到雪堆中露出一小片和服。“是個人!”佐立高呼著跑上前,衝到雪堆旁邊從裡面刨出個人來。是位中年老伯。康德也緊隨而至,但心裡卻憑直覺感到,想必那老伯命數已盡。
“還活著!”許是從老伯的面頰上感觸到一絲溫熱,佐立欣喜地呼喊起來。不隻是如此。康德未及多想正欲伸手探其脈搏,不想那一剎那,老伯竟打出個滿嘴酒氣的呵欠,還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道:“不妙不妙,一不留神怎就睡過去了?!”
雖然康德對日語尚還一知半解,但連他都能聽出老伯說的這句話委實漫不經心。但見那老伯拂去頭頂積雪,拍去肩頭雪片,眼前頓時出現了一個身著深綠色裝束的中年男子,感覺竟意外的清爽。隻是,那身裝束在雪中徘徊未免過於單薄。老伯看清二人樣貌後,猛一聲打出個噴嚏。爾後,露出滿口東倒西歪甚是駭人的亂牙,笑道:“這雪景可真夠漂亮的,把我這畫癮又給勾上來了。來看看,此畫如何?”
他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一疊畫紙,握起筆在紙上遊走起來。其運筆速度之快,非比尋常。若隻看動作,決難想像他竟是在作畫,倒更像是孩童信筆而書,亂塗一氣。唯獨能看到那雪白的畫紙上接連生出一片片新圖景。老伯中途僅停過一次手,道了聲:“指頭都僵了,怎就不願乖乖聽話呢……”可他此言卻又像是一句故意為之的玩笑。
那是一幅三具骷髏在冰天雪地中狂魔亂舞之圖。
——怎麼可能?!
叫康德啞然的,不隻是那運筆的速度。這滿口亂牙的老伯所繪之骷髏圖,不但詭妙絕倫,且其素描比例精準無誤。無論是高高抬起的股骨之形態和角度,抑或肋骨之曲線,肱骨之彎折,皆因其具備解剖學家方有的精準,整幅畫更顯詭秘至極。
“就名其曰……雪中骷髏亂舞圖吧。”
老伯畫完順手遞給了康德。
“這要,給,我?”
聽聞康德斷斷續續道出一句日語,老伯頓時一臉驚詫。爾後,居然將嘴張到怕是不可再張的地步,撞擊著那一口亂牙大笑起來。倘若世間有狂笑一說,那說的無疑便是此種笑法。
“有意思,有意思!外邦人竟會講本邦話。痛快淋漓,莫過於此!也好,你就收著吧。權當是叫醒老夫的謝禮。”
老伯言畢站起身,邁開尚有些虛飄的步子,沿康德和佐立來時的路折返了回去。二人茫茫然望著其背影,目送其遠去。不經意間,康德的視線落在畫幅一角,上面寫有“惺惺”二字。他自然不知是為何意,便問佐立七次郎。不想佐立竟也歪起腦袋,疑惑道:“是該念xinxin?抑或xingx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