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可知道,女大廚最好的菜譜,最贏得成功的,同時也是她心中最珍貴的,例如,卡瑪格牡蠣餡小酥餅,簾蛤蘆筍湯,雅文邑白蘭地澆燒小牛胸腺肉,她都是在盛夏季節中構思和精制出來的,此時,人們無法待在餐館的廚房中而不大口喘氣,無法不同時感到身上的每個褶縫中都是一種油膩膩的汗水,在這一階段,我們萎蔫在她的周圍,我們隻是憑借習慣的能量完成著日常的習慣動作,卻無法有絲毫的思想在引導,而女大廚則處在她力量、她纔能的巔峰,在這溽暑騰騰的幾星期中,女大廚處在她本能的巔峰,同時也達到了她快樂的頂點,她的皮膚上並不流淌一種油膩膩的汗水,因為快樂吸收了一切,疲竭,無法忍受的炎熱感,稀薄而又沉悶的空氣,創造性的歡樂恩寵吸收了一切,她的皮膚閃耀著一種黯淡、新鮮而又樸實的光亮。
她並不顯擺這些,但是我知道,那些夏日的夜晚,悶熱把我驅離了我在梅裡亞德克的單套間,讓我走在餐館的圍牆前,我更喜歡在闃無一人的黑黝黝的街道上溜達,而不是在我濕漬漬的床單上輾轉反側,我知道,對女大廚來說,這樣的夜晚有一大部分是在試驗中度過的,獨自一人在廚房中,讓自身的想像力付諸實踐。
我看到明亮的燈光從底層的三個窗戶中透出,把一種生澀的白色微光照到人行道上,這時,我格外羨慕在那裡干活的女大廚,在夜晚啟迪靈感的孤獨中,在夜晚無窮無盡的、沉醉入迷的時刻中,她切,她煮,她測試,獨自君臨於夜晚密集的寂靜中,我是多麼羨慕她,不受愛情的束縛,做著自己最喜歡做的,沒有任何人,也不用痛苦地想到會有什麼人(除了她的女兒,但那是愛嗎,那不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嗎)來打擾這一最偏愛的活動純粹、簡單的快樂,而這一極其幸福的創造,隻是蜷縮於她自身之中,無論她的周圍,她的身外,都沒有任何東西存在。
是的,我非常羨慕她。
但是,假如我不明確說我幸福無比地如我所能愛的那樣愛上了女大廚,那我是故意隱瞞的。
如何知道什麼纔是最好。
若達一家提議給克拉波夫婦一隻大肥雞,兩天前剛宰殺的。
女大廚仔細地檢查了它一番,然後同意買下,而在幾十年之後,她對我描繪到,當時她是如何認真地掐了掐黃色的雞皮膚來證實它的厚度,嘗試著捏斷骨頭來驗證它的結實度,她又是如何嚴肅地探測肫和肝,以確保它們的新鮮與肥實,說到這裡,她禁不住露出一絲令人難以置信的尷尬微笑。
當我想到我打算把它,把這隻壯麗的雞做成什麼,她口吻一成不變地說道,當我想到我是以什麼方式有意識地決定屠殺這塊美麗的肉的!
而當然,她既考慮到了她當時的小小年紀,又感覺到了她不得不在克拉波夫婦面前展現自己肯定具有的所有纔華的必要性,如果不施個計謀,不來個手法(嘩眾取寵唄,她說的),她承認,事情就不會成功,但她一直就很迷糊,從那個夏天起就沒能夠弄明白,她甚至都沒有絲毫懷疑,她都用不著跟自己的敏感性做鬥爭,她不明白,對處死一個動物的獨一無二的核準竟然存在於尊重、禮貌和體面之中,人們正是帶著這樣的情感,有條不紊地處理它的肌膚,然後一口一口地吞進自己嘴裡。
四十年之後,她依然被糾纏在其中。
因為,她的廚藝精神與曾啟迪了她第一頓晚餐之想法的那種廚藝精神是如此根本地相對立,以至於她很難想像自己當年,某一天,曾經就是那個年輕姑娘。
女大廚的所有記掛,從此就該走向對她所處理的食材給予盡可能大的尊重,她在它們面前鞠躬,她向它們致敬,她對它們充滿感激之情,盡可能地崇敬它們,蔬菜,香料,植物,動物,她什麼都不輕視,不浪費,不糟蹋,不慢待任何對像,不鄙視大自然的任何作品,哪怕它再細微不過,而這對人類來說很是重要,盡管對他們,她根本就無須做什麼加工,她從來就沒有鄙視過我們,這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
對女大廚來說,世間生活的萬物,世間存在的萬物,都值得尊重。
她從來沒有玷污過任何生物,任何人,從來沒有。
除了,興許,若達農莊的那隻漂亮肥雞,是的,確實,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回想起來過,啊,啊。
假如人們能就此話題問一下克拉波夫婦,毫無疑問,他們的觀點會很不一樣,毫無疑問,他們會把在朗德省的這第一頓晚餐長久地留在一種愉快的回憶中,很快地,這一回憶就會充滿了他們經常會帶來的固執照料,以至於到後來,會讓一頓很讓他們開心的晚飯變成一段傳奇,但克拉波夫婦的這種看重對女大廚來說改變不了任何什麼,她知道,對他們來說,廚藝中根本就沒有什麼道德可言。
這是一個超越了他們理解能力的問題,而他們的理解力生來就不是為了研究它的,甚至都不是為感受它的。
克拉波的汽車離開了若達農莊,在正午地獄般的炎熱中一路駛向老布科老布科,法國朗德省的一個市鎮。,所有的車窗都搖了下來,但眼花頭暈的女大廚還是覺得,吹進車內的滾燙空氣隻是更厲害地加熱了座椅的皮面,還有她臉上和裸露的粉紅色小臂上受盡折磨的皮膚,他們是此時此刻唯一還在熱浪騰騰的公路上行駛的人。
女大廚生平第一次感覺到受寵,美滋滋的,盡管,在這一刻,她也有痛苦,而且,看到時間流逝就開始焦慮,問自己,她這一根本性的挑戰是不是一個錯誤,這一挑戰,要在幾個鐘頭裡完成一頓那樣的飯菜,從而一勞永逸地征服克拉波夫婦。
眼下,他們前往老布科,因為女大廚想要買一些魚和海鮮, 她這個從來沒有見過海的人現在竟然不怎麼在意大海,當克拉波夫人示意她車窗左邊就是大海時,她幾乎都沒有掉轉眼光去看,而是一心專注於思索那她野心勃勃地打算作為頭道菜的魚湯。
女大廚對魚不太懂行,她既不知道它們的名稱,也不知道它們的烹調特點。
但是,因為曾陪同女廚娘去過馬爾芒德的集市,也品嘗過後者在星期五做的魚湯,她似乎覺得,如果說,一周一次必不可少的那道魚湯,克拉波夫婦當作任務一樣喝下去而且從來就不提及的那道魚湯,是那麼平淡無奇,幾乎還有一種肥皂的後味,那一定是因為,女廚娘用了她那很乏味的蔬菜湯,並滿足於往裡頭扔進幾片白魚片,它根本就不能增添任何滋味,甚至都不能給予它們清爽、微妙、含碘的味道,卻隻能產生一種白花花的泡沫,其氣味和樣貌總是讓女大廚感到厭惡。
在馬爾芒德,看到一碗這樣的魚湯端上桌來,她就會感到很別扭,一想到魚湯還會做成這個樣子,慘兮兮的,要命地拒人於千裡之外,她就會感到很別扭,當她在晚間的沉思中,當她躺在床上回顧白天做的菜肴時,她終於堅信,再來一點點東西,再來一點點努力,就會讓魚湯變得美味無比,而這一點點,她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勝任。
因此,她覺得,過一會兒,要讓克拉波夫婦成為她的俘虜,顯然得嘗試用一種鮮美的湯來征服他們,今後隻要提一下這湯的名字,就會讓他們戀戀不舍。
等他們一回到被棕紅色的老松樹弄得陰沉沉的家中,女大廚馬上就著手干了起來,她懷著一種令人欽佩的決心,去構想,去備制,當然,不僅僅為了馬爾芒德的這兩位克拉波,同樣也為了給她自己一個證明,證明她完全可以干廚藝。
而如果她可以干廚藝,她善於干廚藝,那麼,她就隻需調動起她那支由種種品質組成的隊伍,勇敢,頑強,果斷,創新,大膽,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結果,而對她來說,要動員起這樣一支部隊來並不是什麼難事,她已經有了一種極大的而且幾乎有些固執的意願,她不畏懼做出任何努力,她為完成使命甚至都不惜犧牲,既不猶豫不決,也不考慮其他。
她就是這樣在朗德的那家別墅中干活的,在她十六歲那年的夏天。
她從若達農莊的那隻漂亮、壯麗的肉雞開始做起,她得犧牲掉它鮮嫩、肥壯、油黃的肉,以完成她之後要達到的目的,就如我對你們說過的那樣,但她在滿地沙塵的黑乎乎的小小廚房中還沒有做到這一程度,隻是在純粹的意識中想把它做得恰如其分,把她事先貼著骨頭剔下來的全部雞肉剁得很碎很細,把這又油膩又黏糊的肉放進絞肉機裡,而這肉的存在理由就是祈求人們在嘴裡接受它時它還是原先的樣子,煮得再簡單不過,而尤其,得保存其完整性。
她在這絞好的肉裡打入五個雞蛋,再放上香料,以及在牛奶裡泡軟了的面包屑,再加一點點小茴香和丁香,然後她實現了一種神奇的敏捷,重塑了若達農莊那隻華麗肥雞的精確形狀:她把碎肉貼回到骨頭周圍,惟妙惟肖地模塑到骨架上,讓人們還以為這隻雞從來就沒有被動過,然後,她再重新覆蓋上那張玉米色的漂亮雞皮,保留住它完美的幻像,讓這雞得到魔幻般的重構,雖然重塑的填料抵不過原料,卻讓人幾乎會以為,它就是這個樣子從雞場中出來的,處在一種偽裝的沉醉中,而女大廚此後應該把這種沉醉扔到九霄雲外,但它,這一天下午,在她眼中仿佛就是其藝術的頂峰,就是對她遠勝馬爾芒德女廚娘一籌的莊嚴肯定,因為後者,她從來就做不到把任何東西做成任何別的東西。
後來,女大廚又是多麼地憎恨偽裝的傀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