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檔》:
我的文檔致娜塔莉亞·加西亞一我第一次看見電腦是在一九八〇年,那時我四歲。不過這段記憶並不清晰,大概是跟接下來幾次參觀父親位於奧古斯丁納大街的辦公室的經歷混在了一起。那陣子,父親總是右手捏著香煙,黑黑的眼珠盯著我,跟我講解那些大塊頭機器是如何運作的,盼著我會驚嘆不已。而我,雖然表面上饒有興致,但其實每次一瞅準機會,就會溜去秘書洛雷托小姐的辦公室。
洛雷托留著齊肩中發,雙唇細薄,從來都記不住我的名字。
洛雷托的機器纔讓我覺得了不起呢:一個個詞語在小小的屏幕上堆積,然後眨眼間就被嵌進了紙張。
這東西可能跟電腦也差不多吧,不過那時我可不關注這個。我更喜歡另一臺機器:意大利好利獲得牌黑白打字機。這東西我熟得很,因為家裡有一臺一模一樣的。我母親學的專業是編程,卻很快把電腦置之腦後,愛上了“打字”這門更簡單的技術。當時,計算機遠沒到普及的程度,打字還流行得很。
母親打字可不是為了掙錢。她敲敲打打的都是外婆早些年寫下的歌詞、小說和詩歌。外婆寫這些要麼是為了某場比賽募集善款,要麼是計劃著什麼能讓她一舉成名的項目。我還記得母親在餐桌前工作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塞好每一張打印紙,或是用塗改液抹去每一處錯誤。母親打字很快,十個指頭一齊跳動,根本不看鍵盤。
也許可以這樣說:我父親是臺電腦,而母親,是臺打字機。
二我很快學會了用打字機打自己的名字,但更熱衷於用鍵盤模仿行軍的擊鼓聲。加入軍樂隊是我們所能憧憬的最大光榮,所有孩子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每天上午的課間,我們都能聽到遠處傳來的軍鼓、軍號、軍哨聲:小號和長號鏗鏘交替,三角鐵和裡拉琴的清脆音色渾然一體。軍樂隊每周出行兩三次,每次看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學校盡頭的空地上,我都激情澎湃。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指揮官了,他曾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現在隻在重大場合纔會露面,雖然是個獨眼龍,卻不妨礙他把指揮棒使得遊刃有餘。他的一隻眼珠是個玻璃球,傳言說是在一次演習中出了事故。
十二月間,我們時不時前往邁普的許願寺進行拉練,其實就是持續兩個鐘頭的漫長徒步。在軍樂隊的帶領下,我們從學校出發,按照年級由高到低排列,也就是從五年級(因為我們是職業技術中學嘛,比一般學校多一年)排到一年級。人們擁到街道兩側向我們問候致意,好些阿姨嬸嬸還送來橘子給我們解乏。
母親也經常出現。她停好車,到隊末找到我,然後回到車上聽聽歌、抽抽煙,又一次把車開到隊伍前,等著跟我打招呼。母親有一頭耀眼的栗色長發,是我們全年級公認的最美媽媽。這事兒其實多少讓我有些尷尬,因為老有同學說,作為我這個丑小孩兒的媽媽,她實在是漂亮得過頭了。
但丁也常來跟我打招呼,他總是大叫我的名字,這讓我在小伙伴中挺難為情,大伙兒就連同我和但丁一起取笑。但丁是個有孤獨癥的孩子,比我們年長不少,大概有十五六歲了吧。他身高一米九,體重一百多公斤。有段時間,他自己老說:“嗨!我體重一百零三千克。”數字總是這麼精確。
但丁成天在村裡遊蕩,努力分清哪些大人是哪些孩子的父母,誰和誰是兄弟姐妹,誰和誰又關繫不錯。在一個被沉默和隔閡統治的世界,這真不是件簡單的事。但丁總是跟在別人身後說話,別人一加快腳步,他也隨之加快'直到超過別人,他就會轉過身來倒著走。每次聽懂了點兒什麼,他總是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但丁大概是被父母遺棄的,跟一個阿姨住在一起,不過他從不提這事兒,每當別人問起他的父母,他總是眼神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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