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月份的某一天,康維爾夫人來到我這裡對我說,三號診室裡正在發生一件怪事。我往裡看了看,模糊地認出那位患者。他先是十分規律地來就診,然後就消失不見了,等下回他再來時,一般都是來求急診。出於一種恐懼心理,急診之後他會規律地來就診一段時間,然後就再度人間蒸發。按照預定計劃,他有一顆牙齒需要撥掉。原先的那次堵牙技術十分拙劣(不是在我這兒堵的),因而觸及了神經,我很早就建議他治療牙根管,他卻是一拖再拖,終於他感覺到了要命的疼痛。但是他並沒有呻吟或者哭泣。他正在低聲悠慢地吟唱。他手心朝上,拇指和中指捏成了蘭花指狀,用一種單調的長音吟誦著什麼“阿……拉姆……阿……拉姆……”
我坐在他椅子旁邊,和他握了握手,問他在做什麼。他對我說,他曾經鑽研過想成為一名藏僧,盡管他現在沒有那個想法了,不過當必要時,他還是習慣於使用這種坐禪的技巧。這次,他準備不使用麻醉藥就把牙齒撥掉。他曾經拜過一位掌握了消除疼痛藝術的大和尚為師。
他告訴我:“我已經深悟大無之道。你隻需記住這一點:你會失去你的軀殼,但是你並不死亡。”
他的壞牙已經腐爛到了極點,呈淡淡茶水之顏色,但是所連著的神經仍然活著。任何明智的牙醫也不會連局部麻藥都不打就給他撥牙的。這一點我跟他說了,他最後還是同意了做局麻。他又恢復到他坐禪的姿勢。我邊和他逗趣兒邊給他打了麻醉針,然後就開始猛力地搖晃,準備將他的壞牙撥掉。剛過了兩秒鐘,他就開始呻吟起來。我以為他的呻吟是他大無之道的一部分,但是他的呻吟聲音卻變得越來越大,響徹了整個診室。我抬頭看看患者對面我的助手阿比,粉紅色的紙質口罩罩住了她的臉部,使我看不到她有什麼表情。我將鉗子從患者口中取出,問他感覺怎麼樣。
“沒事兒。為什麼問我?”
“你的叫聲很大。”
“是嗎?我沒有意識到。我的軀體實際上並不在這裡,”他說。
“你的聲音實際上在這裡。”
他說:“我盡量聲音小一些。請繼續吧。”
他立即又開始了痛苦的呻吟,逐漸變成了一種嚎叫。這是一種原始的血腥的嚎叫,如出生嬰兒臨世般地毫無掩飾地啼哭。我停了下來。他的雙眼漲紅,淚水盈盈。
我說:“你又叫出聲來了。”
“什麼聲音?”
我說:“呻吟聲。嚎叫聲。你確定局麻在起作用嗎?”
他說:“我在思考這種疼痛三四個星期之前的情形。我離開它已經四到六個星期了。”
我說:“打了局麻,這根本不會疼的。”
他說:“是不會疼,根本不會疼。這回我將一聲也不吱。”
我又重新開始工作。幾乎是同時,他又叫住了我。
“請給我打全麻好嗎?”
我給他打了全麻,撥了牙,裝上了一個臨時的齒冠。當麻醉消失時,我和阿比正在治療另一位患者。康妮走進了診室,告訴我說,那個人準備要走了,但是臨走之前他還要和我道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