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曹 虹
今年八月十五日,曾肖從美國愛荷華州的費爾菲爾德小城寄來《復社與文學研究》的修訂稿,連後記也寫好了,看來她是利用暑假旅美探親的空隙,做著向人民文學出版社交出定版的最後整備。從時空上看,她這番工程似是偶然留跡於大洋彼岸,其實更與她十多年來在南京、廣州兩地的勵學生活相綴結。
本書起稿於南京。十五年前她考入南京大學,隨我攻讀中國古代散文史方向的博士生。在面臨博士論文擇題時,考慮到她碩士論文做的是《南朝五言詩篇制的演變》,已在中古文學素養方面歷練有加,故有意勸她轉向明清文學的開拓,而且我隱隱覺得,以她曾鑽味過六朝,若對不薄六朝的復社人士加以董理,定可構成跨代研究的某種優勢。遇事樂觀肯干的曾肖聽從了我的建議,遂以《復社與文學新探》為題撰成博士論文。畢業後,她順利進入暨南大學博士後流動站,遂留校一直在古籍所任職。廣州是她的福地,她在廣州遇到了知心愛人,成家生女,並逐年申領到各級科研項目,其中也包括獲得資助短期赴英、赴美訪學。
為了深化復社文獻整理與研究,她勇挑重擔,花了數年時間,校點了復社首領人物張溥的《七錄齋合集》,卷帙龐大達九十萬字,前年由齊魯書社出版,喜獲第十九屆華東地區古籍優秀圖書二等獎。本著對復社及其背景文獻的進一步潛思敏察,她又投身於博士論文的修訂之中,並定型為現在的書名。
曾肖是在世紀之交讀研而踏上學術之途的。不由得記起在上個世紀末(1999年),《文學遺產》組織“世紀學科回顧”的欄目,那時有感於明清詩文研究領域所受到的關注度相對低迷,所以蔣寅教授、吳承學教授和我“三人談”時擬定的題目為《一個期待關注的學術領域》。十多年過去了,情況發生了改觀,《文學遺產》還組織過“新世紀十年論壇”以及相關的“學術綜述”,2011年第六期上刊出周明初教授介紹“近十年來明清詩文研究綜述”,正標題概括了一個總印像,即“走出冷落的明清詩文研究”。這一印像也是學界的共感。尤其令我感到振奮的是,越來越多的年輕學者在明清詩文領域大展纔思,那麼所謂“冷落”纔真正有望定格為一段歷史陳跡。
當學者以自身的研究,從不同角度證實著明清時期“海量”文獻作為寶庫取資的價值,更為值得期待的是,在審美闡釋和評價維度上如何開拓。面對眾多文集,什麼樣的作品算是時過境遷?排沙檢金的依據是什麼?以前所擅長的“一代有一代之勝”的思路似乎是退卻了。不然,明清詩文已經過了高峰期或黃金期,隻能是某種回光返照,這無異於視之為慣性延續或停滯。這種停滯論的調子在基本認知上已經沒那麼理所當然了。這應該是學術理念上的一種進步。但在科研操作方式上,也往往潛藏著停滯論的危機。值得參照的是,國際漢學界近些年來在明清史研究上出現的一種轉變,西方一向占據主流的看法是明清中國(在鴉片戰爭以前)是一個停滯的時期,但在最近二三十年來,國際學界對這個“停滯論”的認識加以了較大的批判,提出新的見解,認為明清中國的經濟、社會、文化等也“經歷著深刻的變化,中國和外界的聯繫遠比以前加強”。前兩年看到了日本學者上田信用《海與帝國》為標題,闡述明清時段的歷史(由李伯重寫推薦序,講談社“中國的歷史”繫列)。關於“海”的意像,大概是說,認識明清時代,不必以停滯封閉的“黃土文明”來規範,卻可以從“海洋文明”(“藍色文明”)的角度去思考。這樣的訊息也是可以鼓舞我們在文學和審美的研究中,大力發掘明清文人推陳出新的貢獻,對於一些不同凡響的文人或集群,也應該從超越地域、超越國界的更大的動態脈絡去理解。在最近的來信中,曾肖提到了她下一步的研究計劃,即把另一書稿《竟陵派詩學研究》修訂完畢,“接下來可能要轉到域外文獻領域”。她這種躍躍欲試之心,我也非常贊賞並樂觀其成。
2017年10月
於南京朗詩寓所
後記
本書的大部分內容寫作於2004年10月到2005年4月間,是我的博士論文。一晃眼已過去十多年了,其中經歷了更多的積澱、深入的思考和細致的修改,對於明末復社及其學術、文學方面的研究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在此,對於曾經指導我、幫助我、鼓勵我的師友、家人致以最深厚的感謝,尤其是我的博士導師曹虹教授,以其睿智和細致,全程指導我的論文選題、寫作、修改、答辯,讓我順利獲得博士學位。
本書獲國家社科基金後期項目資助,得以面世,首先要感謝的是我的博士後導師蔣述卓教授,他多年以來對我的用心扶持與慷慨幫助;同時,感謝賞識它、支持它的眾多專家、學者,他們在論文答辯、項目評審、結項鋻定、書稿出版過程中給予的肯定與批評,讓我受益匪淺;還有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室主任葛雲波師兄,我的責任編輯徐文凱女士,都對本書的出版付出了無私的心力,一並致以誠摯的感謝!
回顧我走過的學術道路,清晰而簡明。深深感謝我的碩士導師張明非教授,她引領著懵懂不知學術為何物的我,一步步走向學術的殿堂。本科四年,我就讀於廣西師範大學中文繫的首屆國家文科基地班,與基地班28位可愛的同學一起,得到了中文繫眾多老師的悉心教導與細致呵護。在三年級的時候,我選擇了中國古代文學作為自己的專業方向,與劉玉珺、潘慧瓊、陽欣、王凱一起,接受張明非教授、胡光舟教授的指導,每兩周見一次面,報告自己的讀書心得。
本科畢業後,我獲得了保送本校研究生的資格,繼續攻讀古代文學。碩士三年,我和張梅、丁功誼、張朝富、李翰、陳恩維、劉玉珺、潘慧瓊一起,在張明非教授、胡大雷教授的指導下研究漢魏六朝唐代文學。三年時光,既開心又充實。最開心的一次是同學七八個人一起騎車從桂林到陽朔,一路青山綠水,一路歡歌笑語,至今難忘。
2002年,我考取了南京大學中文繫攻讀古代文學的博士,跟隨曹虹教授研究明清文學。入學半年後,在曹老師的建議下,我選定了張溥及其領導下的復社作為我的研究對像。此後,開啟了我對明末清初文學的研究興趣與學術路向。
三年的博士生時光,似乎已經很遙遠了!但是,在記憶的碎片中,一些情愫,一些感悟,卻永遠難以忘懷。我仍然記得,臨近博士考試前的第四天,我來到鼓樓校區的大門前,第一眼看見南大,就深深地喜歡上它的誠樸雄偉。從校門口直通教學樓,一條筆直的柏油路,在兩排梧桐樹的掩映下,中間一條條紅色的橫幅在風中搖晃,一股濃厚的學術氣息撲面而來。心中不禁感嘆:“假如能來這裡讀博士,那就好了!”很感謝鞏本棟老師和曹虹老師,讓我得以順利地成為一名南大的學子。
感謝南大,那裡的老師,曾經的同學,校園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那麼的可愛!在課堂上,我先後聆聽了鞏師、曹師,以及莫礪鋒教授、張伯偉教授、程章燦教授、張宏生教授、許結教授的精彩講授,領略了他們淵博的專業知識與超凡的人格魅力。每次去聽莫師礪鋒的《杜甫研究》、張師伯偉的《中國詩學研究》,我們總要提前去占座。莫師講杜甫,十分精闢流利,幾乎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嚴謹之中又不乏幽默,比如解析杜甫“囊中恐羞澀,留得一錢看”的特別心理,莫師比劃著空囊,低頭看錢幣;再如講杜甫筆下的雞,引述韓愈的“大雞昂然來,小雞竦而待”,莫師模仿著大雞的昂然闊步,小雞的竦然而立。這讓正在認真聽講的人群掠過一陣輕輕的笑聲。張師伯偉的課堂也是擠得滿滿當當的,聽課的人除了我們這一屆博士生,還有上兩屆的、南師大的、以及其他學校、其他學院或其他專業的。我們幾個同學每次都要精心挑選好位置,不能太靠前,也不能太靠邊,否則被提問的概率太大了。每次張師提問,我們就紛紛低下頭來,能夠敢於主動回答問題的,都是來聽課的年青老師或上兩屆的師兄師姐。一次課下來,沒有被問到,我們總要長舒一口氣。呵呵!讀書三年,莫師的淵深儒雅,伯偉師的瀟灑博智,宏生師的峻撥闊達,鞏師的溫文爾雅,曹師的溫婉明敏,程師的俊逸宕遠,許師的敦誠樸厚,他們對學術的深刻思想和獨到見解,以及對我的啟發與勉勵,牽縈於心。
三年的博士生活既緊張而有規律,恬靜而清貧,充實而開心。陪伴身邊的主要是我的兩位舍友,莫師的弟子賀嚴、徐丹麗,以及我的老同學陸華。沒課的時候,大清早我就和賀師姐匆匆喫過早餐,趕到圖書館占位子,除了中午喫飯小憩,我們要在圖書館泡上一天。每到周末,我和賀師姐就跑到南京城裡大大小小的古舊書店淘書。她的銀子比我多,經驗比我老到,總能淘到很多又好又便宜的書,我也跟著買一些。三年下來,淘到的寶貝加上從桂林帶去的部分,滿滿當當塞了一書架,等到我離開南京奔赴廣州工作時,竟裝了八個大紙箱。
同室三人,感情很好,有時一起逛街、美食,有時一起煲劇、臥談。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追看劉若英的《粉紅女郎》,看了一個通宵,哭掉了一紙筒的紙巾。那時韓風正盛,丹麗和賀師姐看《鼕日戀歌》,也看了一個通宵,又哭又笑。我則在一旁煲港劇,不時傻笑。第二天早上,隔壁宿舍劉湘蘭來串門,對我們此舉很詫異,取笑我們。我們上網、看劇的時間畢竟不多,更多的時候是埋頭苦讀、思考,有時遇到一個問題,連走路、喫飯、睡覺都在想;有時一起討論,賀師姐見識豐富,丹麗聰明機敏,我則虛心兼聽,三人偶爾也會辨上一番。
那時的我們,總覺得時間特別寶貴,除了中山陵、明孝陵、玄武湖去過一兩次,其他風景名勝去得甚少。有一次,三人商定周末坐火車去黃山,臨時取消又改上圖書館了。倒是曹師先後兩次帶著弟子們出遊,一次爬紫金山,不走尋常的登山路,看到了很多新鮮的風景,曹師興起,讓陳敘領頭唱起《珠穆朗瑪》;一次到南京郊外的江心洲,曹師帶著我們勇闖蘆葦蕩,出來後在沙灘休息,盧康華即興拿起蘆葦竿在地上寫書法,大家都很快樂。
我去得最多的,竟是清涼山。當時南京圖書館的古籍庫還在清涼山,我和龔敏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天天去那裡報到。那裡較為偏僻,最好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車,中午隻能湊和著喫泡面、饅頭。那時,徐雁平師兄、馮乾師兄在那裡長期蹲點,隻是各自忙著敲打鍵盤,加上不熟,沒有交流。去得多了,我在古籍庫也混了個臉熟。多年以後,南圖整體搬遷到總統府對面,我利用開會的時間去過一次,遇上當年的一個青年館員,雖都發福不少,竟相互認出對方,寒喧了幾句。
讀博士的最後一年,大家忙著寫論文、找工作,我和陸華及其他同學沒有回家過春節,留在南京趕論文。我從04年的十月份正式動筆,直到次年五月答辯,期間兩次南下廣西、廣東投簡歷、試講,其他時間就是不停的思考不停的寫。當時,我的寫作工具是一臺時常死機的筆記本電腦——IBM的老爺機。由於長時間拿鼠標,摁著鍵盤中間的紅點點,我連右手手臂酸麻僵硬了也沒發覺。一天,我和同學在食堂喫飯,拿筷子的右手居然無法控制,抖個不停,隻能改由左手拿調羹。曹師聽師弟師妹們說起,還專門來宿舍看望我,令我受寵若驚。
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隻覺得忙得不清不楚,究竟還是順利畢業了。論文寫得差強人意,幸而得到答辯主席陳廣宏教授、答辯委員鄭利華教授、陳書錄教授、程章燦教授、許結教授的肯定,獲評優秀。答辯完之後,我的感覺不是輕松,而是思考著答辯老師們提的意見,想著以後要推翻從頭寫過。如今十餘年已過,論文雖歷經多次修改,疏懶的我也隻是在原來的基礎上修修補補,沒能重起爐灶,也就以現在的面貌公之於眾了。
聊以自慰的是,我在資料搜集和寫作過程中,對復社領袖張溥有了較為深入的理解,嘗試整理其文集。現書稿《七錄齋合集》已於2015年齊魯書社出版,並得到國家古籍整理出版專項經費資助,獲評為第十九屆華東地區古籍優秀圖書二等獎。從03年開始算起,我與張溥結下的緣份己有十多年;自古委會08年為此立項,至書稿最終面世,我前後斷斷續續投入了八年多時間,尤其是13年至15年間全力投入,無暇顧及他事,遂使職稱蹉跎至今。由於我的功底薄弱,加上閉門造車,個中甘苦備嘗;也使此書的面世稍有遺憾,留俟他日補訂了。
是為記。
曾肖草於2017年5月20日暨南園及時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