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林 前 傳
一、勞改釋放犯
勞改隊的手套,已經破爛得不能戴了,以後再沒有發新的下來。勞改隊為農場修倉庫,楊青林與俞春生從船上卸石頭,隻能光著手去抬。兩人都是干粗活出身的人,手掌皮都很厚,沒有手套戴也沒有關繫,但是,天寒地凍,就不好受了,手掌接觸到冰涼的石頭,便感到刺骨的疼痛,有時手指都痛麻木了。這天,兩人干了大半天活,到了下午,俞春生的手指已經失去了知覺,他將一塊七八斤重的石頭往卡車上一扔,沒有使上勁,石頭在車廂邊踫了一下,又彈跳下來,落在他的跟前,他沒有來得及跳開,腳被狠狠地砸了一下。楊青林看見俞春生躬下身子,趕緊丟下手上的石頭,跑過來一看,隻見他的腳趾被砸破了,流出的鮮血把鞋子都染紅了。楊青林忙把他背起,背到路旁的一塊草地上,替他把鞋子脫下來,用一條手巾將傷口扎住。勞動時間是不能隨便離開的,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最後一輛汽車不再裝石頭了,他們纔搭車回轉。當他們回到勞改犯住地時,楊青林發現,俞春生的腳已經腫起好大了。
楊青林與俞春生合睡一張上下鋪,俞春生因為年紀輕些,住在上鋪,今天楊青林把他扶到下鋪睡下。楊青林看見俞春生的腳腫得越來越大,愁得不行,他已經將這事報告給管教干部了,請他們派個醫生來瞧瞧,給小俞上點藥,但直到現在還不見回答。
俞春生痛得不停地哼,連晚飯也沒有喫一口。這個孩子,隻有二十二歲,原來是柳林鎮供銷社的公務員,是楊青林的小同鄉,大前年因盜竊罪被判了十二年徒刑,被押到這個勞改隊來了。俞春生剛來那天,哭個
不停。他有一張稚氣的臉,一雙清澈的大眼睛,他哭了一天,把眼睛哭腫了。從楊青林看到他的第一天起,他就不相信他會是私自撬開供銷社的保險櫃盜人民幣的罪犯,可判決書上明明寫著,他是盜竊犯,盡管自己拒不認罪,根據公安局的過細偵查,已經掌握了大量人證物證,根本無法抵賴。按照案情,本來隻需判六七年徒刑就行了,卻因為他拒不認罪,在審訊中又耍花招,根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方針,加判了幾年。十二年徒刑對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並不顯得太可怕,因為當他期滿釋放,還隻有三十歲,他還是個青年人,他還可以重新生活。但他不是這樣想,他跟楊青林一講起這件事,就眼淚汪汪,辯說自己根本沒有犯過這種盜竊罪。供銷社被盜的那晚,他看電影去了,開演晚了,片子又長點,很晚纔回宿舍,一回到宿舍就關門睡覺,一夜沒有起來。但是這隻是他個人的敘述,沒有旁證,他的朋友羅四和他一同看了電影,看完電影後就跟別人回了家,沒有和他搭鋪,他無法證明看完電影以後的這段時間的情形。在發生盜竊事件的第二天,縣公安局根據種種線索懷疑到他頭上,他們到他家裡進行了搜查,在他家的偏屋的稻草堆裡,搜出人民幣。票子,連包扎的牛皮紙條也沒有扯掉,上面還有會計親筆寫的數字。這樣一來,俞春生被捕了。當俞春生在審問中提出上述理由為自己辯護時,審判員不禁勃然大怒,他指著俞春生的鼻子罵道:“狡辯!你看完電影,還不到十一點,離天亮有七八個鐘頭,這段時間沒有人證明你一直在睡覺,完全有時間撬開保險櫃,轉移贓物,現在罪證俱在,還有什麼理由狡辯?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這樣不老實,真正可惡!但是我要告訴你,最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聰明的獵人的手掌!”審判員用聰明的獵人來比喻這個偵破小組,他覺得這個比喻最恰當不過,他想到自己能馬上想出這樣一句文雅的比喻,不禁微微一笑。在審訊中因為俞春生竭力為自己進行過狡辯,又一直沒有退出贓款,就成了增加刑期的根據。
俞春生在審訊時堅持不認罪,隻好暫時被送進關押預審犯人的治安指揮部,在治安指揮部不到一周,受不了那種罪,隻得把一切都供認了,這樣,審訊便算結束了。
公審大會一完畢,俞春生便從會場上直接被押送到勞改隊來了。他一進勞改隊,就隻知道哭,他哭了一整天,把眼泡子哭腫了,同時也把楊青林的心哭動了。楊青林是勞改隊的老犯人,他到這裡已經整整四年,他是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運動中被逮捕入獄的,罪名是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惡毒攻擊江青同志,他被判的是無期徒刑。他今年三十四歲,原來是柳林公社的副書記兼副主任,從他聽到自己被判的是無期徒刑那天起,便安心在這個勞改隊住下來,準備在這裡打發漫長的歲月。這天他看見這個小伙子顯得這般委屈,心裡很難過,便跑來勸說他,經他一番勸慰,小俞慢慢停止了哭泣。後來看到他這個無期犯還這樣樂觀,小俞也就安心了一點。兩人被安排睡在一張高低鋪上,這樣他們朝夕相處,很快成了好朋友。
因為同是一個生產隊的人,俞春生早就聽說過他的案子,知道他是柳林公社的硬骨頭。“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和公社的造反派作對,“一打三反”運動中,運動的領導權掌握在造反派手裡,他們便把矛頭對準他。加上當時擔任縣委代理第一書記的武裝部長是楊青林的老對頭,過去在柳林公社搞社教運動,由於捆打干部搞逼供信,曾經被楊青林告了一狀,受過地委的通報批評。他正要找楊青林算這筆賬,這樣,楊青林就被抓了起來。後來經過發動全公社進行揭發,發現他有許多“三反”言論,特別是有攻擊中央首長的言論,案情就嚴重了。在公社大院召開的公審大會上,他被排到第二名。第一名是殺人犯,被判處死刑,當場執行槍決。他被判處無期徒刑,宣判大會以後遊街遊堤,然後被押送到這個勞改隊進行勞改。
今天,他把俞春生安頓在自己床上睡好,就去伙房舀來一桶熱水,替他把手臉和身子洗干淨了,腳上沒傷的地方,也用熱水洗了洗。他又去找管教干部反映了一下情況,希望他們早點派個醫生來看看。
這個勞改隊,平時沒有固定的醫務人員,隻在勞改犯人中找出一兩個略懂醫術的人臨時擔任醫生。因為這些醫生都不是什麼正經八百的醫務人員,醫術都不大高明。即使有個正式醫生在這裡勞改,也沒有充足的醫藥和醫療器械,整個勞改隊三百多號人,僅僅隻有一隻急救箱。就是找這種醫生看病,也不是容易的,需要通過層層請示。犯人請求犯人中的小組長,小組長請示管教干部,管教干部請示隊領導,隊領導同
意,纔指定擔任臨時醫生的犯人背著急救箱來看看。由於楊青林是犯人小組長,第一道請示免掉了。第二道請示卻不容易,在碼頭上楊青林報告了管教干部,當時管教干部親自看見俞春生傷腳的情形,但是等他喫過晚飯,被另外幾個管教干部拉去打撲克,便忘了。現在他正躊躇滿志,手裡捏著一隻大鬼,準備挖對家的底。楊青林跑到房外喊了聲報告,這裡正處於緊急時刻,管教干部全神貫注在牌上,哪裡聽得見他的喊聲。楊青林接連喊了幾聲,還是沒有人理他。直到那人把對家的底挖了,底下有四十分,對家垮了,他纔揚聲大笑起來,把頭從牌桌上移開。楊青林又趁機大喊了一聲,這一聲引起管教干部的注意,他朝門口望去,沒好氣地問道:“嚷嚷什麼,出了什麼事?”楊青林急忙回答道:“俞春生的腳受傷後腫得越來越大了,醫生還沒有來!”管教干部這時纔記起小俞的事,他把手上的牌一丟,不情願地站起身來,朝隊長辦公室走去,去找隊長請示。
等管教干部從隊長辦公室轉來,卻笑容滿面,對楊青林笑道:“快去,隊長叫你,大喜事!”楊青林問:“醫生呢?”管教干部道:“你不用管了,我去通知。”
大喜事!什麼大喜事?楊青林沒敢再問。他帶著疑惑的心情來到隊長辦公室。按照平時的習慣,他在門口喊了聲報告,接著便聽見裡面隊長在哈哈大笑。隊長一邊笑一邊大聲說道:“楊青林同志,恭喜恭喜,快請進來,到裡面坐。”“楊青林同志”——這個稱呼久違了!楊青林心裡想,真的發生了大事。平時對犯人非常嚴厲的隊長,這時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並且熱情地伸出一雙手,跟他握著。隊長將他引到房間裡,招呼他坐到一張椅子上,然後又大聲笑道:“楊青林同志,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已經接到縣法院的通知,叫我們向你宣布,你已經被釋放了!”楊青林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獃獃地站著,不知怎樣回答纔好。隊長又道:“打倒‘四人幫’,層層清理積案,經過復查,發現你的案件也屬於冤假錯案,法院決定,撤銷原判,將你無罪釋放。你的問題本來早應當平反了,但是上面一直沒有正式通知,我們不好擅自處理,又委屈了你這麼久!”這時楊青林纔聽明白了,他的案件得到了昭雪,聽明白這點,他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隊長替他倒了一杯茶,然後又很親切地問道:“王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