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棄兒湯姆·瓊斯史》
按中文計算,《棄兒湯姆·瓊斯史》是一部近百萬字的鴻篇巨制,分十八卷,各卷又分別含一二十章不等。小說以離奇事件開頭:一天夜裡,無兒無女的鰥夫鄉紳回到他久別的鄉間宅第,就寢時,老鄉紳發現一個裹著粗麻布襁褓的初生棄嬰,在他的床中赫然安睡。這個男嬰就是小說的主人公,被這位德高望重、樂善好施的富有鄉紳收養後,取名湯姆·瓊斯。小棄嬰生來俊美伶俐,他的恩主給他提供了良好教育,長大後成為英俊少年,像賈寶玉一樣,頗有女人緣。然而不明的出身來歷使他屢被輕賤,鄉紳府上恩主的優渥又使他飽受妒讒;再加之他生性率真,胸無城府,言談舉止有違禮俗,大有當今所謂壞小子意趣,在勢力小人和陰險情敵設計陷害之下,遂失寵於養父,被遣出宅第,浪跡城鄉。與此同時,與他傾心相戀的清純少女蘇菲婭為逃離父母之命的婚配,也離家出走。二人歷盡坎坷離合,見識親歷種種奇聞異事,最終逃脫誘惑陰謀,湯姆身為棄兒的身世之謎迎刃而解,情敵的詭計也隨即敗露,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當今快速閱讀,或謂瀏覽的時代,讀者捧起這樣一部厚重的作品,多半會望而生畏,但是對於一個隻要稍熱衷於古典的讀者,這仍是一部頗耐讀的經典。而且也確是英國和歐洲文學史上不可回避的一部巨著。
英國現代小說,與西歐大多數國家相似,雛始於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形成高峰。菲爾丁以他的《棄兒湯姆·瓊斯史》等作品,上承甚至更早的《巨人傳》《堂吉訶德》以及本國小說《魯濱孫飄流記》《格列佛遊記》,下啟包括司各特、狄更斯等小說大師,在英國文學發展中途,坐穩了英國長篇小說已臻成熟的地標。菲爾丁小說的文本規模、情節結構、形像刻畫等這些傳統寫實作品基本要素,都已達到羽翼豐滿。或許也算巧合,正當這同一個世紀,在我們中國,可謂近代小說之祖的《紅樓夢》的版本也開始流行。早在上世紀前期,我國人文學者吳宓先生在他關於《紅樓夢》的研究中,就以《棄兒湯姆·瓊斯史》做過比較。目前,我們絕無理由說,曹雪芹或菲爾丁曾經讀過彼此的巨著,但在地球上兩個相距萬裡之遙的國家,同時段產生了各自的小說瑰寶,確也頗為耐人尋味!
僅從上述不及全豹一斑之情節簡介來看,作品不過是歐洲早期所謂流浪漢小說的構架,沒有魔幻,沒有穿越,卻僅憑作者高妙的智能、技藝與想像,將現實生活五花八門的事事人人與圖景細節盡行囊括。近二三十年,我國閱讀評判文藝作品的視野和方式,大大改觀,從單一的所謂社會學方法,漸趨多維化。尊重文藝本體的特性,及其對人對社會長遠深厚潛移默化功能之認同,也更為廣泛;但在中外古典文學方面,寫實小說更近“功利性”的研習、欣賞方式,畢竟仍然不容忽視。好的作品,以《棄兒湯姆·瓊斯史》為例,憑借其高超的說故事技巧,和刻畫人物性格能力,給我們展現出的十八世紀前期英國社會人生,真可謂一幅連綿不絕,高低錯落,主次有序,粗細井然,色彩紛呈的《清明上河圖》。富有社會生活和從政經歷的小說家菲爾丁這部作品所體現出的業績,恰正給我們補足了歷史家無意間忽略,或有意中刪除的真實細節。
這部小說距我們固然古遠,然而作為經典藝術,它在誕生伊始,就已顯現出它的超前性,這正是我們今天的讀者仍能與之親和甚至受到啟迪的緣由。諸如作家開篇以至通篇首選棄兒遭遇這一文學命題,主人公青春期的叛逆另類,人類社會兩大性別的悖謬關繫等等,其實古已有之。再如書中故事和人物那種反英雄本色以及通篇諷刺幽默的喜劇以至鬧劇風格,按菲爾丁自己表白,則是阿裡斯多芬、喬叟、塞萬提斯、莎士比亞的傳統。這種風格,歷經數百年,在歐美文學以及與古希臘文藝並無傳承關繫的我國民間戲劇文學中,也都富有長遠強大的生命力,至今不失其教化性及愉悅性。即使近年,我們的學院高堂,以此書與《圍城》作比較研究的論文不時發表,也非偶然。不過經典,無論隸屬悲劇還是喜劇,其價值和功能,又都應像亞裡士多德對悲劇的定義一樣,能夠淨化人的靈魂,而不是誘使人從惡隨俗,追逐下流。所以這部大書能傳奇而不離奇,荒誕而不荒謬,繁復而不繁冗,詼諧而不褻痞。子曰“溫故而知新”,在當下一些追捧擁躉偷覷獵奇嗜丑的集體“審美”狂歡中,觸摸些許中外經典,這句成語或許還可派上用場。
《棄兒湯姆·瓊斯史》問世後二百周年後不久,英國生產了一部據此小說改編,與主人公同名的電影,後獲三十六屆(1964年)奧斯卡最佳電影、導演、編劇、音樂等眾多獎項。導演托尼·理查森,編劇約翰·奧斯本,恰是其時英國新潮電影和戲劇領軍人物,這部獲獎電影,也成為英國新潮電影代表作。歷史又推進了半個世紀,撫今追昔,似乎也令人依稀看到,當年這些“憤怒的青年”,是如何早已馳回他們二百年前的遠祖,行其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