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水邊”一帶正是中午時分。熾熱的陽光將退潮後棕紅色的石子灘曬得灰白。棋追問著我和那個女人結婚以後的情況,我說在結婚的當天她就死了。結婚的日子是按她的意願選定的,那天是她三十歲的生日。我們在恬靜安詳的燭光中喝著葡萄酒,她突然一連說幾聲“燈滅了”,腦溢血模糊了她的視線,我眼看著她紅潤的臉色轉為蠟黃,但我知道,已不可救。
棋從我公寓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她一定是知道我的故事再也沒有任何延伸的餘地了。她說她該走了。她還說今天下午她要去“城市公園”參加一個大型未來派雕塑的揭幕儀式。她說這座雕塑是李樸和一些自稱為“慧星群體”的年輕藝術家共同完成的,她說過一些時候再到“水邊”的公寓裡來看我。
現在是什麼季節?我說。
秋天。
棋在跟我臨別的時候,我覺得她跟來時一樣陌生。她抱著那個帆布裹著的畫冊,匆匆離開我“水邊”的公寓,沒有說再見。
我仍然在寫那部聖約翰預言式的書。“水邊”一帶像往常一樣寂靜。那些“水邊”的鵝卵石,密密麻麻地斜鋪在淺淺的沙灘上,白天它們像肉紅色的蛋,到了晚上則變成青藍色。棋曾經別有用心地把“水邊”稱為鋸木廠旁邊的臭水溝,我一度被她的話所困擾。有一次,我沿著“水邊”枯白的茅穗綿延的水線,朝北走了整整一天,沒有發現什麼鋸木廠。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黑洞洞的天空中又出現了那拖著亮晶晶尾巴旋轉的星辰和不成規則櫻桃形的月亮。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棋一直沒有到公寓裡來。我每天坐在公寓的窗口,看著那夜霜化成的水滴從高高的屋沿下墜落。
我天天期待著棋的出現。
不知過去了幾個寒暑春秋。有一天,我終於看見棋沿著水邊淺淺的石子灘朝我的公寓走來。她依舊穿著橙紅色(或者棕紅色)的罩衫,腳步在亂石中踩出空落的聲響。她聳起的雙乳不馴服地竄動著。她懷裡抱著那方裹著帆布的畫夾,而遠遠地看起來,那更像一面鏡子,我坐在公寓的門前,等待著棋朝我走近。
棋走到正對我公寓大門的路口,突然停住了。她看了看明淨寬闊的水面,又轉過身來看了看我。我想,她大概是示意我過去。我走到棋的身邊。
有水嗎?棋說。
在晌午的陽光中,她一定是走渴了,我給她弄來水。她仰起脖子喝完了水,抹了抹嘴唇,將杯子遞給我。
你又給我看畫兒來了嗎?我說。
什麼?!
她像是沒有聽清楚我的話,漠然地看了我一眼。
那大概是李樸為你新畫的吧。我說。
什麼李樸?棋說。
李劼的兒子——
棋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說我不認識什麼李樸、李劼,而且也從來沒人給我畫過畫——您是誰?
我一愣。
棋——,我說,前一段時間你不是到我的公寓裡來過嗎?你讓我看了你說是李樸的畫,那些畫上畫了一些落葉和電線杆,我們在夜晚說著故事,通宵未眠——
我竭力搜尋記憶中那次和棋的初逢的每一個細節。然而棋固執而有禮貌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的名字不叫棋,我是一個過路人,天熱了,我跟您討杯水喝,您一定是記錯人了。
那麼——我指指她懷裡抱著的畫夾。
少女將那個帆布包裹擱在膝蓋上,熟練地解開青綠色的帶子。
那是一面锃亮的鏡子。
少女將鏡子重新包好,夾在懷裡,她捋了捋披散的長發,朝我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少女的身影離我遠去了。
褐色的鳥群撲閃著羽翅,掠過“水邊”銀白鋼藍色的天空,在看不到邊際的棕紅沙灘上布下如歌的哨音。這些褐色的候鳥天天飛過“水邊”的公寓,但它們從不停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