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記(節選)
二
新的租房是一個南北向開間,穿過進門過道和小小的正方形客廳,裡面是一個還算大的房間和陽臺。衛生間和廚房在過道和客廳兩邊。雖是很多年前裝修的舊樓,當年打的門和暖氣片櫃子卻是一種舊舊的鈷藍,使這屋子還保有著一種樸素的基調。除此之外,則如絕大部分我國的出租房一樣,塞滿一套房東不要的十幾二十年前流行的深色板材家具。房間裡一張床、一隻衣櫃、一隻電視櫃,客廳裡一隻梳妝臺,都是一樣笨重的豬肝紅色。上任租戶將他們的新電視搬走後,將房東的老臺式電視又搬回到電視櫃上。我們搬進去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這臺寬厚的老電視又重新搬回到陽臺上,仍舊用布蓋起來。
原先租的房子沒有開通網絡,住在那裡時,每天下班後回到屋子裡,我就不能再上網,隻能懷著堅強的耐心,時不時用龜速的手機流量刷一下網頁。然而大概正因為如此,不能用電腦做別的什麼,周末在屋子裡沒有事做,隻好專心寫一點東西。如今既然搬家,網絡自然要開,上任租戶的網絡尚未到期,我們把剩下的錢大概折合一下給了他們,就開始了在家裡也擁有網絡的日子。是生活在城市的青年的標配了,此後沉迷於手機和電腦的時間,也迅速增長了起來。
這房間裡原本的一張桌子,我剛用抹布去擦它一下時,玻璃桌面就直接從架子上掉下來了,恐怕扔了以後房東會講,我們隻好把它收拾收拾,也搬到陽臺上堆起來。整個屋子裡唯一一件新一點的家具,是上上一任租戶留在床頭的一隻紅色宜家沙發。我決心要比從前生活得認真一些,當天下午便拖著麥子坐車去了宜家,買回一隻白色書架、一張白色桌子和一把白色椅子。回到屋子裡,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緊接著就安裝起來。桌子容易,四條腿擰上就可以,書架我們把幾層擱板都用螺絲擰好之後,最後要將背後薄薄一層擋板用小釘子釘上。剛釘了沒幾下,就聽見橫穿屋子的暖氣管“當——”一聲巨響,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四處張望了一下,接著釘起來。然而緊接著鐵門外就傳來“哐哐”的踹門聲,還有一個中年男人的穢罵。我看了一眼手機,21:00。於是火氣一下子躥上來,有話不能好好說嗎?跑過去打開裡面的木門,隔著外面上半截鏤空的防盜門一看(並不敢打開防盜門,害怕被打),果然是隔壁住家的男人,這時候他仍然在罵,威脅著說要馬上打110。我於是不甘示弱地回罵了一句,狠狠把門摔上了。
雖然顯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實際上隻是一種虛弱的色厲內荏罷了。關上門回來,七顆小釘已經隻剩下最後一顆,我們還是停了下來,不敢再釘了。隻是心裡堵得悶悶的,搬家後的第一天晚上,就在這樣霧躁的情緒中度過了。已經成形的書架大剌剌躺在房間地上,我們走過來走過去,都要小心地不踩到它。第二天起來,把最後一顆釘子釘上,兩人合力把六層的書架豎起來,這纔發現嚴格照著畫得不夠準確的說明書安裝的我們,第二步就把一塊板裝反了,導致書架無法平放。除此之外,有兩塊擱板的裡外也裝反了。要完全拆下來重裝嗎?不知道宜家的家具有沒有這種質量。猶豫了一會,我們遂把這個裝反的書架頭腳顛倒,頭朝下放住了。一直到我們離開那兒,這個書架都一直這樣立著。
接下來幾天,我把麥子所有的書箱拆開,在裡面挑出一部分自己喜歡的書,放到這隻書架上。之前喫飯的折疊桌,就放在書架前面,鋪上桌布,配上椅子,成為後來三年裡我拍照和寫東西的地方。白色的宜家桌子作為喫飯的桌子,也和書架、折疊桌放在一起,靠在沙發旁。麥子又在網上買了一隻稍小的鐵書架,我們把它放在客廳笨重的梳妝臺旁,又挑了一部分喜歡的書放上去。梳妝臺則成為我們放買回來的菜的地方,買了烤箱之後,我做蛋糕也是在那個小小的臺面上。
剩下的幾十箱書,重又封好箱,客廳沿牆和陽臺上各堆一堆,這小小的屋子也就沒再剩下多少空間了。不久後我們去參加“自然筆記”小組的年終聚會,在那裡喫到了朋友自制的輕乳酪蛋糕。因為到得有點晚,隻剩下特意留給我的一小塊,我一面聽他們講PPT,一面小心把眼前最後一點蛋糕渣舔掉,心裡覺得太好喫了,想自己也會做,想想喫的時候都能喫到。就這樣,在朋友的慫恿下,當天我們就在網上買了一隻兩百多塊錢的便宜烤箱,放在又一次去宜家買回的三十三塊錢的四方藍色小桌上,填上了客廳最後一塊空出的地方。
這裡樓梯口前的空地上,有一棵大山桃樹。纔搬來時是鼕天,我沒有在意,等到二月下旬,紫紅樹枝上淡粉花苞鼓飽出來,纔感到出乎意料的歡喜。三月山桃盛開,人從樓梯上下來,於昏暗中跨出去,眼前總為這一樹繁花一明。花下不知誰家丟棄的舊沙發,整個漫長的鼕日被人用一大片塑料薄膜遮著,到這時塑料膜掀走,無事可做的老人聚坐在上面,曬太陽,間或說一點話。偶爾人多起來,沙發不夠坐,也有人搬了小馬扎在一邊坐下來。也有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被人推來坐在一邊。每年山桃花開時,樹下就會出現這樣的景像,從樓梯窗戶望下去,粉白的花下映著白頭的人,在人心上擊出微微的震顫。很快山桃即落,輕薄的花瓣樹下積滿一層。春天的和風吹過,等到滿樹綠葉成蔭,帶著茸茸白毛的青綠小桃結出來,就是夏天的空氣了。樹下曬太陽的老人不再見到,隻在午後或黃昏,纔偶爾有一個兩個出現,沉默地坐在那裡,和周圍寂靜的空氣融為一體。
除山桃外,這一塊空地其餘地方都被對面一樓的住戶用竹籬笆圍起,裡面種滿北方常見的植物。那個春天我收到一隻盼望已久的單反相機做生日禮物,興衝衝拿著到處拍花,很快就隨著季節的過去熟悉了這小花園裡每一樣東西。首先是幾棵香椿樹頭上紫紅的嫩芽,而後是一株細小的杏花、一株輕白的李花和一棵紫色的玉蘭,晚春時兩棵泡桐頂出滿頭烏紫沉沉的大花。一塊空地上種著小片芍藥,有一天黃昏時快要落雨,我走進去看看花開了沒有,忽然聽見後面一個聲音說:“纔開了一朵。等那個開了纔好看呢!”我轉過身,纔發現原來身後一個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正指著不遠處一片玉簪給我看。我趕緊笑著點點頭:“是的,玉簪夏天晚上開花很香!”
芍藥和薔薇盛開時,天上落雨,花瓣層層蓄滿雨水,重重向下沉墜。初夏是金銀花、月季,盛夏是玉簪、牽牛,秋天一棵小山楂樹的果子變紅,鼕天一切凋零枯萎。在這小園之外,小區裡也有不少其他植物,連翹、海棠、丁香、晚櫻、鳶尾、黃刺玫、木槿、紫薇,每種數量雖少,也算是具體而微。北京的春天去如飛雲,上班的人沒有時間,惦記著公園裡恐怕什麼花又已經開過了,上班之前或下班之後,經過了小區裡的這幾棵,也便算看過了一春。
陽臺那一面樓下,隔著一條小路,是一所中學的操場。操場邊緣種滿國槐與懸鈴木,春日大風的日子,樹葉湧動,國槐背面淡白的綠色翻滾,播來細碎的濤聲。這學校上課鈴聲是一段音樂,我換了工作後,上班路上要五十分鐘,每每在床上聽到音樂,就知道要趕緊起來,否則就要遲到了。有時走得晚,學生已出來早操,穿著紅白相間的校服,在五葉地錦爬滿的鐵柵欄後,三三兩兩聚集著,像夏日午後洗干淨貼了衛生紙曬在陽臺上的白球鞋,給人以舊日青春的悵惘。黃昏回來,走到紅磚樓下,天氣很多時候不好,灰撲撲的空氣裡,一樓人家養的鴿子在窗外搭出的鴿籠裡吞聲咕咕。對面四樓也有一戶人家養了許多鴿子,黃昏時常能聽見一遍一遍哨子的聲音,催促鴿子回籠。空氣潔淨的日子,鴿子一遍遍在深藍天空下盤旋,夕光照在翻飛的白色鴿腹上,給之塗上金黃,是難得的美好時光。
就這樣一日日熟悉起來,探明了周遭的公交、超市、菜攤、烘焙用品店……廚房的煤氣灶和抽油煙機,我先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來清理煤氣灶下經年落進去的菜絲和各處的油垢,抽油煙機的鋼絲口上結滿油,鋼絲球上滴洗潔精也擦不動,最後是用美工刀一絲一絲刮下來,刮不掉的又用手一根一根摳了一遍,纔勉強干淨。隔了幾個月,又在App上叫了一個清洗油煙機的服務,纔算徹底清好。雖然這清理過的油煙機炒菜時仍然要用紙巾擦掉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往下滴的油,但好歹能看出不鏽鋼的顏色,也是一項很大的進步。
住和平裡時,我們也自己做飯,但一來地方擁擠,二來沒有相機,因此很少拍照。如今,出於一種虛榮心的驅使和偶爾對某些食物的想念,我做飯的熱情遂大大增長起來。我們輪流做飯,路上經過的菜攤沒有肉賣,平常下班炒兩個素菜,有時搭一點外面買回的鹵好的葷菜,喫飯時總也已七點半八點鐘。想做費時間一點的菜,就隻有等待周末,走二三十分鐘到菜場采買。也無非是玉米燉排骨或鹵豬蹄一類的,很簡單地加些調料,電壓力鍋裡燜一燜,就很滿足了。
不久後客廳裡冰箱壞掉,裡面結冰,新鮮菜蔬放進去,過一夜就凍成爛綠,大概也已用了很多年,不堪重負了。拖了一陣子後,麥子上網買了一個簡易溫控器自己裝上,就這樣勉強接著用了起來。仿佛是和冰箱約好,緊接著洗衣機也壞了,打電話給房東,這個比我小兩歲的女孩子說她兩年後要移民美國,所以不給買新的。“你們把舊的扔了,自己買個新的吧!”我們想想洗衣機不貴,不願多說,上網挑了一個幾百塊的回來。至於原先那個,麥子不願找人上門來收,一定要將它搬到陽臺上去,這樣,原本已經很擁擠的陽臺上,剩下的空間就又少了一點。
到了夏天,頂層樓房的燥熱很快顯露出來,每天晚上回來爬樓梯,在一、二樓尚覺得陰涼,三、四樓也還正常,等上了六樓,溫度陡然就高了幾度。還是六月,小風扇已早早拿出,徹夜吹著,很快也覺得炎熱,不能再像從前住一樓時那樣,整個夏天都不用換竹簟了。有一天黃昏我實在熱,走去菜場邊小商品市場胡亂買回一床竹簟,開水燙洗過後草草晾干,鋪到床上,撲倒上去,頓覺一陣清涼。睡竹簟總讓我想起小時候,盛夏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媽媽都要端一盆滾燙的熱水,用手巾把子把簟子擦一遍。這樣睡覺時,皮肉貼著竹簟纔不會覺得黏糊糊的。那時候我們不懂,隻是嫌媽媽麻煩,她來擦竹簟時,我們站在蚊帳裡,左抬右抬地把腳抬起來,縮到角落裡給她讓位子。想到如今我在離她這麼遠的地方,做起從前看她做過的事,心裡有淡淡的無以名狀的溫柔。這樣的事情,媽媽恐怕不會知道吧。
等天再熱一點,小風扇已全不管用,有一天我們終於打算開空調(並不是不舍得開,隻是出於一種鄉下人的習性,覺得隻有頂熱的時候纔需要開空調罷了),纔發現房間裡掛的那臺老得連顏色都變作牙黃的空調,前任租戶留下的萬能遙控器是壞的。過了幾天,麥子買回一隻新的萬能遙控器,試了半天,這一回終於把空調打開,但無論我們怎麼調,空調溫度都不變,始終停留在某個夏天有人設置的很低的數值上,人隻消在裡面待一會,就凍得受不了。最後我們隻好放棄吹空調的打算,買回一隻大的藍色落地風扇,放在床尾與衣櫃之間。盛夏午後,風扇藍色的光影轉動,攪起溫熱的風。窗外蟬叫起來又歇下去,鳥聲細碎,樓下鍛煉的老人,一遍一遍執著不倦地拉著運動器械,發出敲鍬頭一般“哐哐”的聲音。隻有在最熱的幾天,我們纔把空調開一會兒,它不停發出“噶噠噶噠”的響聲,我們吹一會,覺得冷了,就趕緊把它關掉,把風扇打開,可以維持一小時的涼意。等到覺得熱了,就再開一會,就這樣度過了在那裡的三個夏天。
我們搬進去不久後,便發現床墊靠裡的一邊瓤了下去。起初沒太在意,以為隻是像從前的租房一樣,是床墊用得太久、太老了纔這樣。房東們總是這樣,無論睡了多少年怎樣爛的一張床墊,隻要丟在那裡有個交代就行了,至於租房的人睡在上面如何不好,就是他們絕對不會考慮的事了。有一天我們把床墊拖下來,想著翻一面也許會好一點,纔發現原來是下面一塊占四分之一的床板已經變形,蹺了起來,沒法搭住床架,掉進下面的儲物空間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