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出意外,我將永遠沉默。可是,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使我不得不開口說話了。
你看,對面那個小樓的門口,昨天下午掛上了一塊牌子——歷史遺留問題調查委員會。是的,是歷史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十年,我過去的戰友們終於騰出手來解決這些遺留問題了。那個三層小樓,就是當年的天堂客棧。那個隻有一條胳膊的將軍,調查委員會的主任,就是我當年並肩戰鬥的戰友。他手裡拿著的照片上,那個身穿紅軍軍裝、打著綁腿、挎著駁殼槍的人,就是我。現在,我就是讓他們頭疼的歷史遺留問題。歷史確實遺留了很多問題,眾說紛纭,活著的人都是一面之詞,這就是我不得不開口說話的原因。
陳年往事千頭萬緒, 還是從其中坪講起吧。
一九三四年夏天,我在紅四方面軍某師當偵察參謀。有一天,師政委趙禹把我叫去,讓我從特務營挑幾個人,政治素質好一點,長相端正一點,機靈一點,最好有點文化,組成一個特別工作隊,到一個叫其中坪的集鎮去一趟,在那裡住幾天。
趙政委特別交代說,這一行沒有具體的任務,主要是把我們紅軍送給他們看看,我們紅軍也去看看其中坪。
說完了這句話,趙政委又補充了一句,這很重要。
然後,就讓我到糧秣科領取,以備不時之需。
趙政委是一個大知識分子,很早就參加革命,首長做事,一向深謀遠慮,他讓我帶隊,無非因為我讀過書,這幾年一直跟在首長身邊,見過一些世面。
當天晚上,我就到駐扎在百澗鎮的特務營選人,因為此前我就是特務營的連長,人頭熟,很快就選定了,有一連的副連長於眾興,二連的排長張有田,這兩個人都是高小文化。還有四名戰士,高小、初小文化不等,總之不是全文盲。
我讓於眾興把小分隊集合起來,傳達了趙政委的指示,大家也覺得蹊蹺,議論說,這樣的任務,過去還沒有遇到過,很稀奇,其中坪是個什麼樣,估計會很好玩。
我說,我們到其中坪,不是遊山玩水,我們去看什麼,給他們看什麼,這裡面有學問,大家要多動腦子少說話。
做完動員,我提出要求,每人調整一套干淨的、補丁少一點的軍裝,一雙布鞋。每個人於就寢前打兩雙草鞋,明天出發穿草鞋,到其中坪之前換布鞋。武器方面,把全營僅有的三支連發步槍帶上,另外四個人帶駁殼槍。我跟大家說明了,帶上好武器,不是去打仗的,而是為了說明,我們紅軍不是叫化子。
交代清楚了,戰士們去做準備,我和於眾興、張有田三個人圍在馬燈下面看草圖。
從地理位置上看,其中坪處在蔥茏山脈東南方向,兩省三縣交接處,從城西百澗鎮前往,有一條季節性的山路。如果走這條路,有兩個問題,一是太遠,要翻越兩座大山,就是馬幫,也得三天三夜。二是不安全,有一段路要經過地方軍的轄區,容易暴露目標。所以我們選擇走小路。
做完這一切,我打了兩雙草鞋,然後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一切準備就緒,我們背上背包,別上草鞋,扛著朝陽出發了。離開駐地百澗鎮不到三公裡,就踏上羊腸小道,有些路段根本就不是路。
給我們帶路的人名叫芎安,是百澗鎮一個商販,跟我們的供給部有生意來往,他說他和其中坪很熟,願意掙那兩塊大洋,就成了我們的向導。
那一路,不斷地翻山越嶺,漸漸地,很少看到人家了,村莊越來越少。
緊趕慢趕,當天夜裡還是沒有趕到目的地,因為中間下了暴雨,我們隻好在一個隻有六戶人家的名叫雲杉的小山村裡露營。
次日我們繼續出發,昨夜的暴雨把山巒衝洗一新,陽光照在山坳裡,遠處和近處都是一團一團的彩雲,好像整個世界都變了,讓人感覺不是身處人間,而是置身於雲霧中,伸手就能抓到一把彩雲。
到了中午,我們又翻過一道山梁。在山頂上,芎安把我拉到一棵樹下,讓我避開陽光往西邊看。起先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後來終於看清楚了,很遠的地方,有一條朦朦矓矓的山脊,下面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建築,就像一段河面,在波光粼粼的陽光裡,撲朔迷離地閃動著。其中坪給我的感覺,不是我們經常見到的那種普通的集鎮,好像是夢裡的景像。
我當然不是詩人,我隻是江淮農業專科學校的畢業生,學的是林木科,但這不影響我對奇妙的經歷有奇妙的感受。戎馬生涯五年多了,總是在腥風血雨裡打打殺殺,驟然進入一個似乎遠離塵囂、遠離戰爭的境地,感覺有點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