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le說,那我陪你走一段,正好說個事。你知道嗎?葉生為了你,放棄了去美國的機會。這是多大的犧牲啊,如今誰不夢想出國呢,何況這孩子還是公派的。冰鋒想,或許還不如自己與葉生沒有重新相遇呢,那麼就不至於耽誤她了,她也就可以有自己美好幸福的未來。但他卻說,她是為了她父親,走不開吧。Apple說,呸!你真有臉說這種話。
冰鋒接著想,其實葉生出國,倒不失為一個好的解決辦法。她也就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她這麼純潔善良的人,原本不應該卷到這種事情裡的。Apple說,我告訴你,你一定要對她好,千萬別欺騙她,她可是那種痴情女子啊。本來剛纔就想說的,但我怕她不好意思,你們畢竟到現在也沒有把關繫挑明。冰鋒無言以對。
Apple換了種語調,仿佛不隻說給冰鋒,而且面對更多聽眾:世上有一種女人,她所渴望的是愛情,或者說她所愛上的是愛情本身,而未必是真的愛上了哪個人。她渴望在愛情之中改變自己,滿足自己,而不是在與什麼人的關繫之中。這樣的女人對平庸的人生肯定不屑一顧;但一旦有個人處在她愛的對像的位置,有可能給她帶來的傷害也最大。然而假如無人理會,愛情興許在她心中熄滅,她也從此消沉下去,幸運的話,還可以做個尋常人;否則就自暴自棄了。冰鋒聽她說這些,就像是在背誦一本他沒有讀過的書上的話,需要慢慢琢磨纔能理解。
他們走在東交民巷,沿著同仁醫院南樓的牆根拐進崇文門內大街。樓上樓下都熄著燈。路過醫院大門,裡面的中樓也是帶半地下室的二層歐式建築,左右對稱的多邊形角樓各有一個高高的尖頂。街上沒有什麼行人,身邊緩緩駛過一輛電車,一個老年乘客,隔著車窗漠然地看著他們。Apple說,你別以為她一味的隨和,沒有主意,她隻是盡力抑制自己的大小姐脾氣,未必真的是個濫好人。她其實自信得很,而且一門心思,認準的事情輕易不會放棄。記得跟你說過,上大一時她媽媽病了,後來去世了。學校以為她功課準得拉下,結果門門都考了全繫第一,讓大家刮目相看。其實她平時成績就很好,但她不張揚,樣子懶懶散散的,別人就以為她不用功,而且她是高干出身,長得又挺招人的,就當她是花瓶了。她這種相貌、這種出身的人,根本用不著努力;努力了,別人也看不見。
見冰鋒不說話,Apple接著說,剛纔你提到她爸爸,他們的感情比她跟她媽差得遠了。隻是因為她媽死了,纔對爸爸多了些依戀;她又是個孝女,當初怎麼伺候媽媽,現在也怎麼伺候爸爸。媽媽爸爸都不在了,她會覺得特別孤苦伶仃,等熬過去了之後,又會變得非常堅強。說實話她不是不能離開,她哥哥嫂子在深圳,隨時可以回來一個。他們全家都寵著她,她要是非去美國不可,誰敢說個不字?
他們走過東單公園。公園已經關門了,隔著鐵柵欄,看見裡面的假山,山上的樹,都被月光照亮了。一陣風刮過,片片落葉越過柵欄,紛紛飄到便道上。Apple繼續說,我說過這孩子太不現實,你猜她怎麼回答,她說自己不需要現實。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有多大本事,能讓她這麼為你犧牲。扶助和仰慕本來多少有所衝突,愛情卻將二者奇怪地變成了一回事。你窮,你沒有多大出息,你什麼作品都沒寫出來,還有你不會騎車,在她那兒也許都成了優點,或者是她需要為你付出的,補足的。愛情這玩意兒,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所以我的看法是,性愛是真的,愛情是假的,未必蒙得了別人,但肯定會把自己給蒙了。冰鋒想,自己過去大概誤讀了Apple的詩了。
過了東單路口,Apple站住了腳,說,我去坐108路電車,咱們就在這兒分手吧。我再說一句你聽著可能認為庸俗的話,他們這種人家,談婚論嫁講究的是門當戶對,她大哥二哥找的人家都是部長級的,祝大川的嶽父比他爸爸的級別還高呢。盡管已經預先打了招呼,冰鋒聽著,覺得豈止如其所說庸俗而已,街道上的老娘兒們恐怕也難說出這種話。何況葉生家有誰認為她要談婚論嫁了呢。Apple可是個詩人啊,而且是很了不起的詩人。這樣一個人身上怎麼會有這麼截然對立的兩面呢,而且庸俗的一面幾乎要壓倒高雅的一面了。
城市的鼕夜非常安靜,那些房屋,樹,道路,偶爾駛過的車輛,都像是打著盹,或者是夢遊者。隻聽見Apple格登格登的腳步聲,路燈照亮了她穿的皮褲和皮靴,步伐像個機器人。她往北走遠了。想到今後大概再也不能見面了,冰鋒隱約有些惋惜,雖然他也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並無地位,肯定將在她首批遺忘的故國人士之列。但是Apple畢竟是他認識的最有纔華的人,盡管他對寫作已經不感興趣了。
冰鋒沿著建國門內大街向東走去,24路汽車站就在前面,孤零零一個站牌子。他又想起剛纔讀的《風雲人物采訪記》,卡裡略那些話說得多麼有力,但又是多麼無奈。能夠理解他的隻有法拉奇了吧——當然她在某種程度上也還是置身事外——但這種理解顯然無濟於事。卡裡略需要的是一個事實。想到佛朗哥在他講這番話之後不久就壽終正寢了,冰鋒覺得能從字裡行間感受到的隻剩下絕望了。
他上了車,售票員之外,隻有兩位乘客。車開動了。他又想,不對,卡裡略與佛朗哥個人之間並無冤仇,完全是一種有關正義和公正的觀念使然,說得大一點,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事情,佛朗哥被視為敵對階級的代表,卡裡略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伍子胥則與此無關,他隻是報仇雪恨而已。冰鋒突然感到,在他一向苦苦思索的一切之上,有什麼要更廣大,也更深刻;相比之下,他和伍子胥的追求似乎稍嫌低了,小了。
但他隨即想到,卡裡略那種出於觀念的復仇要求,很容易得到化解——隻需要觀念更新就行了;而伍子胥和自己纔真是沒有退路的人。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切地體會到自己與伍子胥屬於同一命運,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渴求一種伍子胥式的復仇。無論如何,卡裡略的意思裡至少有一部分與這種復仇是重合的,僅僅這一部分已經深深打動了他,那裡說的正是他想說的話。書中那段文字給予冰鋒的刺激,或許比來自伍子胥的故事的更大,因為實際上道出了伍子胥最終的遺憾所在。楚平王死了,他的掘墳、鞭尸之舉,無疑都是這種遺憾的反映。一切都昭然若揭:歷史為自己得以存在,既選擇了陸冰鋒,又選擇了祝部長;就像許多年以前,既選擇了伍子胥,又選擇了楚平王一樣。
下了車,街上空無一人。一輪又圓又亮的月亮高懸中天,周圍黑沉沉的,黑到不透氣的程度,看不見一顆星星,也沒有一絲雲彩。仰頭望去,有種置身井底的感覺。他想起來,今節,一個已經廢棄的祭祀祖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