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讀者即將翻開的這本書,其實是一本教學札記。換言之,本書更像普通高校教務處要求老師提供的教學反饋,我不過用另一種語言、另一種形式,表達了對多年從教經歷的審視。
1995年,我畢業於湖南一所地方院校,按今天的劃分,也算是二本院校的學生。2005年,我博士畢業,進入廣東F學院當了一名教師,見證了八零後、九零後兩批年輕人的成長。我的人生經驗,包含了雙重視域下的自我成長和見證他者成長的參差圖景,這種親歷,伴隨對現實的體察和感慨,讓我直觀地感受到一個問題:短短二十多年,那些起點像我一樣的二本學生,在徹底市場化和應試教育盛行的時代語境中,到底面臨了怎樣的機遇和挑戰,又承擔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壓力?通過念大學,他們在立足社會的過程中,在就業、深造、定居等具體的人生節點,是否如我一樣,總能倚仗高等教育提供的屏障,越過一個個在今天看來無法逾越的暗礁?
我的教育工作,為我提供了審視這一問題的機會。從保留的學生名單看,我教過的學生多達四千五百多名,無數課堂課後的近距離、不間斷的師生交流,讓我充分接觸到一個群體,並真正看見他們。細數我的從教日常工作,也無非就是教公共課、當班主任、以導師制的形式私下裡帶學生,參與日常的教學、教研活動,輔導學生的學年論文、畢業論文、三下鄉實習、挑戰杯項目,給各類比賽當評委,隨時接受學生的求助和咨詢等,但這種瑣碎、立體的職業體驗,卻讓我獲得了諸多見證學生群體成長的維度。隨著時光的推移,以及對學生畢業後境況的跟蹤,我深刻意識到,中國二本院校的學生,從某種程度而言,折射了中國最為多數普通年輕人的狀況,他們的命運,勾畫出中國年輕群體最為常見的成長路徑。
眾所周知,在大眾化教育時代,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獲得機會接受高等教育,但不可否認,隻有少數幸運者能進入幾十所光彩奪目的重點大學,更多的則隻能走進數量龐大的普通二本院校。以我任教的廣東F學院為例,盡管學校處於經濟發達的廣東地區,但從生源而言,接近一半來自廣東的粵北、粵西和其他經濟落後區域。我的學生,大多出身平凡,要麼來自不知名的鄉村,要麼從毫不起眼的城鎮走出,身後有一個打工的母親,或一個下崗的父親,和一排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務農、養殖、屠宰、流連於建築工地,或在大街小巷做點小生意,是他們父母常見的謀生方式,和當下學霸“一線城市、高知父母、國際視野”的高配家庭形成了鮮明對比。盡管在高校的金字塔中,他們身處的大學毫不起眼,但對於有機會進入大學的年輕人而言,他們可能是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是寂寥村莊的最亮光芒和希望。來到繁華的都市後,他們對改變命運的高考充滿了感激,並對未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他們來到大學的路徑,完全依賴當下高考制度提供的通道。在應試教育的機制裡,他們一律經過了緊張的課堂教學、題海戰術、千百次考試的淬煉,在一繫列嚴密的規定動作中,他們被刪削掉個性、血性、活力,以標準答案為突破口,從高考中艱難突圍,就這樣一步步來到大學的校園,來到我的課堂,並在不知不覺中養成溫良、沉默的性子,以至面目日漸模糊。作為教師,通過無數課堂的觀察和見證,我深感這個群體經過嚴苛的刷題和排名競爭,加上就業的焦慮和現實生存壓力的逼近,業已過早透支了他們生命的能量,削減了青春的銳氣,以至呈現出某種漠然的生存狀態,其思考力、創造力,在殘酷的考試進階中,悄然磨損而不自知。
他們的去向,更是在嚴酷的擇業競爭中,有著觸目可見的天花板。根據我的觀察,在中國大學的層級分布中,不同級別的大學,學生去向會對應不同的城市。頂級大學對應的是全球最好的城市;重點大學對應的是一線城市、省會城市;一般大學對應的是中小城市、鄉鎮甚至鄉村。一層層,一級級,像磁鐵吸附著各自的隱秘方陣,干脆利落,並無多少意外發生。任何群體中,若要跨越不屬於自己的城市和階層,在當下的社會格局中,個體要經歷怎樣的內心風暴和艱難險阻,隻有當事人知道。作為二本學生,他們踏進校門,就無師自通地找準了自己的定位,沒有太多野心,也從未將自己歸入精英的行列,他們安於普通的命運,也接納普通的工作,內心所持有的念想,無非是來自父母期待的一份過得去的工作。畢業以後,他們大多留在國內、基層的一些普通單位,毫無意外地從事一些平常的工作。
我得承認,作為教師,我對世界安全感邊界的認定,來源於對學生群體命運的勘測。二本學生作為全中國最普通的年輕人,他們是和腳下大地黏附最緊的生命,是最能傾聽到祖國大地呼吸的年輕群體。他們的信念、理想、精神狀態,他們的生存、命運、前景,社會給他們提供的機遇和條件,以及他們實現人生願望的可能性,是中國最基本的底色,也是決定中國命運的關鍵。多年來,在對學生畢業境況的追蹤中,負載在就業層面的個人命運走向,到底和大學教育呈現出怎樣的關繫,是我考察學生成長過程中,追問最多的問題,也是本文竭力呈現的重點之處。我想知道,學生背後的社會關繫、原生家庭,以及個人實際能力,在就業質量中所占的具體權重。如果其權重越來越被個人實際能力以外的因素左右,那麼,對大學教育的審視,尤其是對徹底市場化後大學教育的審視,將成為一個不容回避的命題。
在中國快馬加鞭的教育背景中,無論名校的光環怎樣奪人眼球,都不能否認多數的年輕人,無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擠過這座獨木橋,而隻能安守在各類普通大學,這是我寫作本書一個基本的觀照和討論前提。毫無疑問,在自我瓦解、自我提問式的寫作過程中,本書承載的落腳點,意在探討中國轉型期青年群體尤其是普通青年群體的命運和可能,換言之,這些文字不僅面對教學日常,更面對青年成長、命運和去向,它打開和呈現了一個群體隱匿的生命境況,是有關年輕個體的生命史和心靈史。
——本文出場的年輕人,全部來自我任教的廣東F學院,時間跨度始自2005年直至今天。寫作的線索,主要依賴我教公共課、先後兩次當班主任的觀察、私下的導師制施行過程,以及我對廣東學生的刻意聚焦。我欣喜地看到,盡管年輕人的抗爭夾雜了無數心酸,但他們蓬勃的生命力,哪怕處於壓抑狀態,在並不光鮮的布景中,依然呈現出了生命本身蘊含的創造本質。他們努力、認真、淡定,有著成人群體無法想像的韌勁;他們蘊含的巨大力量,足以迸發出各種可能。
今天,二本院校的起點,也許讓他們默默無聞,但沒有人否認,無數個體的努力,正悄悄改變群體的命運,並事實上推動社會更為穩固的站立。
世界已悄然改變,對大多數人而言,日常生活並未產生太多的變化,但那宏大的轉身,終究會滲透進我們生活的細枝末節,會介入年輕的生命。
看見他們,看見更多的年輕人,是我作為一個在場者反思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