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鼕與獅》(節選)
文 | 蘭曉龍
九九
祠鼐橋上的軍號聲振奮了正在下山的七連。
“衝鋒號!”
“大部隊!主力!”
大集群作戰,軍號是大建制單位纔能用的,否則指令混亂形同資敵。所以千裡也是一揮手:“全速前進!”
雪浪翻滾,陡然提速的七連在衝擊中帶著雪浪翻滾。
雪崩一樣的衝擊再次在陡峭的山坡上重現,其動勢甚至超過他們衝向下碣隅裡戰場時的一往無前,盡管他們現在的幸存者也就是當時的五分之一。
梅生猛然駐足,千裡撞在他身上。梅生的咆哮憤怒又詫異:“什麼大部隊?又是孤軍!跟我們一樣的孤軍!”
居高臨下,他們終於看見攻擊部隊的兵力為減少傷亡盡可能拉開的間距。而其前鋒抵達了橋頭防線的手榴彈投擲距離,正被密集的自動火力壓著打,其後衛是正在運送炸藥的爆破手,無後續之兵,無後續之力。
偌大的間距,稀稀拉拉,也就三四十人,這還是算上沿路倒伏的死傷。
而七連的前鋒勇猛而狼狽地連摔帶滾,一部分已抵達山腳,最先的餘從戎甚至都上了橋頭。守橋美軍的延伸射擊範圍可不止一座橋長,迫擊炮實際上已經在炸裂千裡和梅生左近的冰雪。
“沒工夫猶豫啦,有賬回頭算。孤軍加孤軍就不是孤軍。”千裡衝進了爆塵,“第七穿插連!這就是勝利!”
一〇〇
萬裡在狂奔,他現在的配置與餘從戎仿似,放棄了槍械,把自己披掛得像棵發了瘋的香蕉樹,這讓他在抵近投擲距離之前,就得有一場生與死的馬拉松。
跑過烈士的遺骸,跑過拖曳著炸藥箱在橋面上爬行的友軍,跑過在槍彈攢射中連接導爆索的爆破組,跑過在射擊中被血液凍結在冰面上的傷兵,跑過在彈雨中被擊中的人,跑過在爆塵中躍起繼續衝擊的人……
平河用撞擊終止了萬裡這場無遮無攔大開大闔的作死狂奔。他壓在萬裡身上,任子彈擊起的冰屑在身上切削。然後放開,一聲不吭地爬向自己的射擊位置,支開槍架,副射手到位,為這場前僕後繼的衝擊提供一個穩定的射擊支援。
已經衝至橋頭防御線的不明部隊純粹是在用生命掩護七連的援襲,他們以驚人的速率死傷,但也讓七連登上祠鼐橋之後的衝刺輕松了許多。餘從戎他們迅速抵至手榴彈投擲距離。
萬裡投彈,為掩護他,餘從戎左右開弓地投彈,正把萬裡當作目標的美軍因此把瞄準射擊變成了胡亂射擊,然後千裡用一個超長的掃射壓制防御線。七十一發的彈鼓也就是幾秒鐘,千裡不記得什麼時候這樣浪費過子彈。
萬裡終於以作死的勇姿投出他神準的彈,一挺三腳架重機槍坍塌,防御線上的交叉火力就此少了一臂——之前它至少造成了不明部隊三分之一的傷亡。
橋頭防御線是以橋頭堡為基,用沙袋和土木刺網制造的延伸,發揚梯次火力很好使,但被一幫專攻曲面的投彈手抵近,連三接四的投彈在層層疊疊的工事中炸出來的也很梯次,甚至炸出了韻律。
一個一直被壓制在橋頭堡下的身影因此得隙躍起,把一根爆破筒塞進了射孔。他逃離危險區時的動作相當矯健,可為防敵方反應,他把導爆截得太短了。於是橋頭堡飛了蓋,防御線左近的人們全得迎接一場從天而降的隕石雨。
那位玩兒命的爆破手因衝擊波摔在千裡身邊。
千裡氣急而罵:“隻是來支援,沒有陪你送死的交情!……你?急需增援必須增援的部隊?”
談子為苦笑地看著他,肉體比上回見到的更加不堪,眼睛卻亮得仿佛燃燒一樣:“沒指望有援軍。而我們全力以赴也就夠一波攻勢,不莽就沒機會了。”
千裡看看這支也許還有不足十個幸存者的友軍:“莽也沒什麼機會。”
談子為:“幸虧你們。現在有了……”
梅生打斷了他——剛纔的大當量爆炸讓雙方齊喑,而失去優勢火力的美軍撤往小鎮縱深——於是梅生大叫:“沒這麼容易敗!別讓他們展開火力!”
千裡吹哨:“第七穿插連!貼上去!貼上去!”
談子為:“爆破連!撤回來!去支援爆破組!”
千裡和梅生因此齊齊看了他一眼,無暇發作是真的,可含慍帶惱也是真的。
衝上去的七連和撤下來的爆破連交錯而過。
談子為:“會給七連一個解釋。現在我們貼上去。”
這不是爭吵的時候,千裡沉默著換上一個彈鼓。
一〇一
大部分時候,美軍的一觸即潰是假像,實則是為了拉開距離,以便展開他們壓倒性的優勢火力。而志願軍的應對就是緊貼,我沒有優勢火力,但我絕不給你發揮優勢的距離。
於是撤退和追擊立刻演變成一場巷戰,狹小的射界,極短的射程,復雜的地形,子彈和爆炸可能從任何方向襲來,零點幾秒的生死差。美軍的步兵隨機散往建築物裡側射,但真正的目的是重建他們被炸散了的重火力點,可七連的貼上去真是不打,衝在最前的戰士拼著以身飼彈也要制造一兩秒的遲滯,然後就是接踵而至的手榴彈之雨,再隨後就是迎著爆塵和彈片的步兵衝擊。
千裡、梅生和談子為依靠他們久經戰陣的槍法清除建築物裡的敵軍。被衝散的美軍阻擋不住七連的攻勢,但無論如何,造成了很大的殺傷。談子為:“你們不明白,照樣投入戰場。可是打這樣的仗,我們什麼都沒有,就尤其需要明白。我欠你們一個明白。”
千裡和梅生似乎沒在聽,射擊掩護和衝擊,他們用救己而非殺敵的心態在清除射向七連的火力,可一鍋粥的戰場,沒救到的總是遠多過救到的。
談子為:“我們挨凍,我們戰鬥,我們犧牲。幾百支孤軍,就為一個目的,上千次穿插,隻有一個結果。結果就在腳下。祠鼐橋,長津湖戰區撤往興南港的唯一通道,炸掉它,東線戰場敵軍,僅美軍就兩萬餘人,再無退路。我們能做到的最好結果。”
戰鬥和犧牲,七連還在倒下,仍在倒下。
談子為:“勝利需要證明。我帶領一個爆破連,出發時一百六十三人,攻上祠鼐橋前尚餘三十七人。我來證明我們的勝利。我犯了個錯。隻能依靠人力,而我們把所有的人力用來負荷炸藥,所以……過得很慘。”
讓一個能在肚皮上拉開爆破筒的人說出“很慘”來,得有多慘呢?千裡射擊,索性放棄想。
談子為:“我們潛伏了兩天,大量減員。最後決定,凍成冰塊之前,不如燒成火焰。衝鋒號是擾亂敵軍,也是給自己送行,我們以為……我們沒指望有衝得比我們還前的友軍。”
千裡:“爆破連吹什麼?我們是穿插連啊,第七穿插連。”並非炫耀,就算炫耀也是苦澀的炫耀。
梅生不說話,隻是沉郁如黑水,他臉色就沒有過這麼難看的時候。
談子為:“我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打,我們隻知道我們不得不戰。我的祖國站起來了,傷痕累累,窮困不堪,並不理想,但是她給我最大的理想。好好工作,好好生活,這是她給我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我想好好打仗,好好打完眼前不得不打的仗。我們的兒孫應該有驕傲,我們該給我們的兒孫以驕傲,我們的兒孫該謙遜務實,但心中驕傲。”
他說到後來就看著梅生,因為梅生是徹底不表露態度的一個。梅生的回應是忘我的射擊。
千裡:“你的職務?我沒法決定。可我能攜七連餘部三十三人加入你部的作戰。”
一瞬間梅生的射擊暴烈到不知。
談子為:“老虎團爆破連,副連長談子為。攜部一百六十三人,加入你部作戰。”
千裡:“副連長?你騙鬼去吧。”他把談子為又瞪了一輪,就這位的儀容談吐,副連長?
談子為:“我看過你的連隊之前多少人,現在多少人,可至今仍生龍活虎,我做不到。臨戰換將,除非你想打一場作死的仗。”
千裡沒太多猶豫,也沒多少時間給他猶豫:“第七穿插連,連長伍千裡,指導員梅生,攜部一百五十六人,歡迎爆破連加入作戰。”
《鼕與獅》金句摘錄
伍萬裡:我要替我大哥報仇;我要二哥看得起我。
伍千裡:明白祖國,明白七連,明白你自已。
伍萬裡:到了這,我發現最難的就是回家。
伍千裡:一定帶你活著回去。
伍萬裡:哥,帶我回家。你說過的。
伍千裡:穿起來!插起來!跑起來!第七穿插連,從我開死!
雷公:打不出去炮彈,老子們自己就是炮彈啊!
談子為:像你們一樣,贏了,雖然慘勝。像你們一樣,雖然慘勝,可是勝利。像你們一樣,快凍死了,可還在追擊……
梅生:他離開家,他打仗,是為了回家。
談子為:打這樣的仗,我們什麼都沒有,就尤其需要明白。我欠你們一個明白。
梅生:第七穿插連五分之一都不剩了!我們隻想帶著打爛了的船回家!每一個!每一條!
談子為:現在,我們炸橋,然後,回家!
雷公:伍千裡你給我帶好了七連!好歹把剩下的帶回去!
談子為:這麼好的部隊應該回家,打過這種仗的人必須回家。
“他死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為一座平靜而赤誠的冰雕。”
伍萬裡:哥,我一定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