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涯。地之角。路已絕。
蒼黑的雲天底下,巨浪依然奔騰著,撲打著。
滄海橫流,彼岸不再,人歸何處?黑衣修道士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在大地與海的分界上,站在世界的盡頭。
面向大海而背對世界,背就是背離、背叛和背斥。雖然弗裡德裡希隻畫出一小片陸地。但是當他把自然中隱喻的上帝神性表現出來,世界的原罪並由此滋生,甚至泛濫的罪惡也使人產生著豐富的聯想。這世界上生活著上帝按自己的形像創造出來的人,但人並沒有真心實意地按照他的旨意生活,因為私欲的無度和膨脹,又暗地裡或者公然地與魔鬼結緣。為了欲望他奔走爭奪,同類群裡他狡詐、陰險、虛偽、毒辣。因為隻有人纔清楚地明白此生的有限,自己原是有死的生物,所以他想到的占有、攫取、盜竊、貪污以及時行樂。欲望滿足後,又生新欲望,欲望破滅後他就心生仇恨和怨毒。原應清平和睦的人類領地變成強盜的疆域。
甚至惡魔裝扮成上帝的代表,愚弄著盲目的人群以正義的名號行不義,野蠻地殺戮和掠奪,使人間成為凝血之地和泣淚之谷。而舍家而去進入修道院的人,其初衷就是選擇了善和愛,以其韌心來弘揚上帝的福音與榮耀。這修道院絕非我們古代雅人們歸隱林泉的輕松和閑逸——那是內心怯懦明哲保身的生命收縮,或者說是不敢直面人間慘淡的苟且逃避。修道院裡的路是坎坷的布滿荊棘的路,無限長又無限短,短到隻在一個人心裡。作為真正的基督徒,總是處在對上帝的期待中,即使在寧寂、封閉的修道院裡,其心也不得安寧,因為他會受到撒旦的隨時侵擾和誘惑而成為基督的敵人。原罪,罪惡,就是肉中的硬刺,蒺藜一樣的刺包在皮肉裡,讓他痛楚、困窘、心裡不安。為了上帝的顯臨,隻有時時警示、警告並警醒自己,在每時每刻裡與邪惡的念頭交戰並驅逐、消滅它。沒有辯解和推諉,隻有時刻的準備,而且這修行的時間是不可累加置算的,因為得救和墮落就在瞬間,沒有完成時,隻有進行時,在進行中不斷、不懈不怠地反省追問自己。
海德格爾就此點評說,基督徒不可能“在上帝中尋找到立足點”,他的生存是“永恆的和徹底的憂懼”,平生永遠行走在“追尋生活的真理、拒棄生活的謊言”的艱辛動蕩的路上,因為,沒有所謂正果。如果有正果,那它隻能與死同在,但也得不到來自彼岸的回應。
人,隻要不相信來世和彼岸,那他必然隻信今生。如此就必然以求此世的利益而營營,而囂囂,而惡惡怨怨,而是是非非。
而這個世界從來就是勢力的,以勢力強取豪奪,以勢力劫持倫理。
而信徒隻是這紛擾世間的最孤單也最孤弱的少數。他隻能以沉默求救上帝,也為這個有罪的世界祈禱。弗裡德裡希在黑衣修道士的造型中暗示著信仰之艱難。他的站姿是不穩的,扭曲的,搖擺變化的,但是他卻努著力挺直了上身,迎著海浪和狂風形成微微的弧形,頭顱高揚,對著天空。這是信仰者的形像,對於信仰是無法從概念上理解的,信仰上帝不是知識或者學問,隻是有信仰的人的領悟和把握,在於對上帝全身心的歸服和敞開。海德格爾說:“信仰始終隻是在信仰上來理解自身。”信仰隻是信,仰起頭來的一種堅信,他以堅信充實內心。
黑衣修道士面前,上帝似乎在著,然而魔鬼也似乎來臨。天與海透出的險像和淫威,似乎在考驗、審察並動搖著他的信念。
修士雖然在屏足力氣站穩,然而此刻誰能說他沒有退縮、萎縮,沒有氣餒、彷徨和猶豫?沒有對自信的懷疑和退卻的念想?誰能說他的靈魂深處不糾結著恐懼和戰栗、執著與困惑?作為矢志但無望成為上帝嫡親的兒子,就在這塊絕地把他攔截住了。這正應了荷爾德林那句詩:“神在咫尺,又難以企及。”然而也許唯有走到這塊絕地,讓人斷了越位、僭越和超越之想,也就不會幻想、妄想甚至狂想,隻有返回,返回自身也返回塵俗的人間世去擔當一份責任。精神,即使所謂潔的精神,也是在污濁苦難中歷練而成的,天堂裡沒有它的當鋪。
絕處纔有逢生。
無路可走了,隻有在路的絕處纔知路依然在延伸。
德國作家馮·梅森布如是說:“我虔誠的祈禱是從來沒有的,而到此時我纔知道,祈禱的真義是什麼,即從個體孤寂回歸與萬物合一的意識,跪下去是死者,起來時則不朽。天、地、海以其共鳴一首環繞世界的宏偉和聲。”在這宏偉和聲中黑衣修道士該返回住處了。其住處就在不遠的小鎮或小村某家低廉樸素的客棧裡,甚至就是一間逼仄的閣樓。修士呵著凍僵的雙手,點燃了放在窗臺的一截白蠟燭。線制的燭芯上,燃起一枚金色的橄欖葉似的火苗,即時把黑暗的房間照亮,火苗四周微妙地閃耀著一輪淡黃的光環,映照著修士粗糙而瘦癯的臉。房間裡的光子如同浮著金粉,修士坐在桌子前,把厚厚的《聖經》打開。旁邊的淺淺的粗瓷盤子裡,放著幾片粗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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