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老談往
時隔四十年,當年貧苦的孤兒,已成為一代報人的張季鸞先生,不幸於1941 年9 月6 日病逝於重慶。我聞耗匆促編寫了一篇《張季鸞先生年表》,刊載在9 月8 日的香港《大公報》上。
關於他青年就學的經過,我是這樣寫的:
“1901 年,先生年十四,由魯返陝,聞大儒劉古愚先生講學於醴泉之味經書院,即負笈就學。
“1902 年,先生年十五,味經書院改為學堂,乃入宏道學堂肄業。
“1905 年,先生年十八,赴日本留學,入第一高等學堂 ……”
現在看來,太簡略,還有些錯誤。季鸞先生1934 年所寫的《歸鄉記》中,曾簡述他扶柩還鄉和又遭母喪的經過:“先母王太夫人是繼配,是一位極慈祥平和的女性,母家住山東沂水縣。先父去世後,一貧如洗,多勸她就住在山東;先母不肯,一定要扶柩歸葬。領著我們小兄妹三人,到沂水拜別了先外祖父母。辛丑鼕,帶全家回榆林,一路的困難,不必說了。到家即發生生活問題,全家箱篋中,隻寶。有一處合伙的商業,被人吞沒,成了訟案。先母自己上堂,而命我早出遊學,艱難家計,一身承當。又死了我一個妹妹,先母身心憔悴,遂以不壽。我最後見面,是清光緒三十年(1904)正月,我又要到三原宏道學堂,臨行拜別,先母倚窗相送,面有笑容,誰知即此成了永訣。到校兩月,即接到訃聞;待我奔喪到家,隻見到寺中停寄的薄棺一口!先母死年,纔三十七歲。”這真是一位可敬的堅強女性。
青少年的季鸞先生,到家鄉後剛草草過了春節,即奉母命進了當地的榆陽中學堂。主講的田善堂老師,雖也是位宿儒,但對於這個新來的瘦小學生,頗有些束手無策。對“四書五經”乃至《國策》《國語》,已能對答如流,問一答十,而且好學好問,往往使他難以應付。勉強過了半年,他對這個學生說:“你天資聰明,家學淵博,老朽無能,不能再耽誤你的學業了。醴泉味經書院的山長劉古愚老先生,是我們關東有名的大儒,我已寫好介紹信,你稟明令堂,早去就教,前程無量。”1
1 劉光蕡(古愚)於1898 年底辭去醴泉味經書院山長職務,1899 年初在醴泉主持“復豳學社”,即煙霞草堂。1902 年秋,張季鸞與陳燮同往煙霞草堂學習。據牛濟編《張季鸞年譜》,榆林市政協編《張季鸞先生紀念文集》,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 年8 月第一版;《劉古愚年表》,編委會編《劉古愚教育論文選注》,陝西人民出版社1988 年1 月第一版。(編者注)
這樣,那年秋季,季鸞先生就首次離開母親的懷抱,負笈醴泉。劉古愚先生很博學,能滿足這位年輕學生強烈的求知欲!他對地理、歷史,也造詣很深,課餘常給學生談長城內外的山川形勢以及歷史上的各次重大邊患。還鼓勵這位學生,假期中多去口外和三邊實地考察。季鸞先生對這位老師十分敬佩。第二年,劉先生轉就三原宏道書院之聘。三原離榆林更遠,但母親還是忍受母子遠離的痛苦,為兒子添備行裝,讓他去三原進入宏道書院。1
在那裡,季鸞先生首次結識了比他大幾歲的於右任先生以及後來在辛亥之役、護國之役嶄露頭角的其他三陝精英。
1903 年秋,宏道書院改名宏道學堂。
季鸞先生從宏道學堂到東渡留學,中間還有一段過程,那是四十幾年後——季鸞先生已逝世五年,瀋衡山(鈞儒)先生詳細對我談的。
從1946 年5 月到1947 年初,是《文彙報》跟反動勢力鬥爭最激烈的階段。它得到各方進步力量和廣大讀者的支持。我和各派民主人士都有所接觸。那時我住在愚園路七四九弄十五號,很多民主人士到我家來過。比如,李濟深將軍辭去南京政府的軍事參議院院長後,在滬寄寓愚園路一○一五號(原汪偽中央儲備銀行總經理錢大櫆的豪華住宅,抗戰勝利後,經接收改為“軍委會上海招待所”),地近江蘇路口,和我家隻有一箭之遙。我應邀去訪問過幾次,他也不止一次到我家來喫便飯。有一次,除陳銘樞先生外,還帶來了薛嶽。記得薛那時也頗有牢騷,說:“當年從廣東出發北伐,一路打到上海,沿路老百姓送茶送毛巾,還主動報告敵情,並代扛行李和抬擔架,軍民真像魚水一樣。現在,我們的部隊開到哪裡,老百姓全躲起來了,給養完全要自己解決,不僅得不到確實的情報,我們剛住下來,當晚就會受到共軍的襲擊和包圍,老百姓向著他們。這個仗怎麼打法!”
1 1903 年初,劉光蕡前往蘭州任甘肅省大學堂總教習,張季鸞沒有隨往。後轉入三原宏道書院學習。據《張季鸞年譜》《劉古愚年表》。(編者注)
到我家來過的,還有鄧初民、施復亮、郭春濤、王紹鼇、傅雷、鄭振鐸等先生。
那時,瀋衡山先生住在他的當醫生的大兒子家裡,恰在愚園路七四九弄對面弄堂裡,我先去拜訪,他也來回訪,來往相當頻繁,有時一談就是兩三個小時。他簡樸的會客室裡,布滿了大大小小各色的石頭。他說,他生平最愛石頭,愛它的品格好,成形了就不好變。他還指著這些石頭說:“這全是我多年親自從各地揀選來的,也有些是朋友知我愛好送給我的。”
有一次,我們談起張季鸞先生,話大概是這樣開頭的,我說:“您和張季鸞先生的政治主張,很不一樣。而在1935年發生‘七君子’事件,你們被關禁在蘇州監獄期間,他曾幾度赴寧營救,我當時在《大公報》工作,知道經過,但一直不了解他怎麼這樣見義勇為?”
“他這是主要為了營救我。當然,他對蔣介石這樣對待愛國者,也是不贊成的。”衡老接著說,“論私交,我們是三十多年的老交情,季鸞這個人,非常念舊。即使政治見解有時不同,他對我總很尊重,很關心。”
我說:“聽說你們在北洋時代,曾一起戰鬥、同事過,是嗎?”
“是的,我當時是國會議員,他辦報,在反對袁世凱、反對段祺瑞政府的賣國陰謀中,我們彼此呼應,他鬥爭得很英勇。‘九一八’以後,我們的政見越來越有距離,但我們的私交從未受到影響。比如,1933 年長城抗戰時,我曾赴平津呼吁全國團結抗戰,曾赴《大公報》館去看他。剛寒暄幾句話,他就說:‘目前有些人,不權衡中日兩國實力的懸殊,輕率提出要立即全國抗戰,多麼危險!’我立即說:‘我就是反對唯武器論,主張早日抗戰救國的。我們可能辯論一天,但還是不談這個,敘敘我們的私交吧。’因為我相信他的本意是愛國的。”
“你們兩位是哪一年訂交的?”我好奇地追問。
“那真是說來話長了。清末,我的叔父兼巢公(瀋衛)在陝西任學臺(相當於後來的教育廳長),我當時新點了進士,在他幕裡佐理文牘。大約在1904 年,陝西考試全省士子,入闈的炮聲已經響過了,忽然有一個年輕的童生,提著考籃匆匆趕來,要求入闈應試。監考的說他已誤了‘卯’,不放進去;童生則一再說為家務耽誤,晝夜兼程趕到西安,要求格外通融,放他進去。
“我叔父很愛纔,聽到這件事,忙叫把這位童生找來,說:‘你年紀還幼,何必急在這一科。好好攻讀三年,再來應試吧。’‘不,童生已十七歲了,要求格外通融,即使落選,也甘心了。’
“我叔父看他口齒伶俐,很有自信的樣子,就溫言問他:‘你看來身體不大結實,戴的是誰的孝?你自己覺得哪一方面造詣最深?’
“‘童生幼年喪父,今春,先母又見背了,在家服喪,敝業師劉古愚連函督促,說不要耽誤這次考期,童生連夜兼程來,還是延誤了。對一般的經史,我已經熟讀,特別對邊關的形勢和歷史沿革,曾下過功夫。’我叔父聽了很高興,說:‘你是劉先生的高足,經史學業一定有根底了。這樣吧,你把長城各口的形勢,馬上寫出一個大概的情況和你個人的認識,如果寫得好,我就破例讓你入闈參加考試。’
“桌上放好了文房四寶,季鸞坐下去,不假思索,一口氣寫了好幾張紙。我現在還印像很深,他坐在條凳上,腳還著不到地,一雙白鞋,離地有好幾寸。大約不到一小時就交卷。我叔父看了一直點頭,遞給我。我看他把從嘉峪關到山海關以及內長城各險要關口的形勢,按次序寫得很清楚,特別對三邊到榆林一帶的形勢,設防沿革,敘述得很扼要,還說了自己的意見。
“我叔父命人立即帶他入闈,考的成績也很好。考後,即留他在西安的書院學習,定期考核,叔父叫我幫同看卷子,他對季鸞的考卷特別注意。
“翌年,清政府命令各省選派學生赴日留學,叔父也把季鸞列入官費留學生之列。1
“我比季鸞大十三歲,從此成了忘年之交。”
我看過美國人編寫的《中國近代名人傳記》,對張季鸞的生平記述很詳,評價極高。關於張赴日的年月,說他為了補習日文,1905 年沒有跟同伴同行,遲一年於1906 年夏纔東渡。時間可能是經過反復考證的。所以遲一年去的原因,我判斷一定是為了守孝,等了一年,距母喪已歷三個年頭,向例可算是服闋期滿了。那個時候,各省留日學生很多,大都是連日文字母都不認識就出去的。日本那時專為中國留學生設了不少預備和補習學校,季鸞先生不會獨獨為此推遲一年,在國內學好了日文、日語再去。
1 張季鸞入選陝西當局派遣赴日官費留學生的時間是1905 年9 月;劉光蕡於1903 年10 月逝世;張季鸞之母王氏於1904 年春逝世。據《張季鸞年譜》《劉古愚年表》。(編者注)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