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魚山
去年夏末，短暫的暑假之後，母親偕小姪兒又要再次離開北京返回湖南老家。那天中午，正收拾行李準備出門去火車站，活字文化的朋友急匆匆寄來的《草間居遊》樣書如願送達。一定要親自把《草間居遊》交到母親手中是我編撰此書時的一個心願，也是想當面為母親翻閱這些書中充滿樂趣的小畫，讓深懷愧疚的我勉力為母親做一點補償。隻是，母親還未等我為她翻看到一半，便突然哭了起來，面容慈苦，淚不能止。本以為畫中的歡愉能讓母親暫時忘卻多年的辛勞與離愁，高高興興返鄉，卻深深地觸動了她別離時感傷的心緒。年事已高的母親，即便性格堅強，又如何能強掩長久牽掛的憂愁。這樣綿長的憂愁，我曾想借畫筆下草間萬物居遊無拘的逍遙自在來消解，卻終究消解不了母親對我多年來的遙遙掛念和擔憂。
送別母親，我回到畫室重新翻閱書稿，一面為畫中逍遙草間的居遊世界而暗自愉悅，一面又被心中集聚未散之情緒引入沉思。如果說居之不易、佳所難得，需要有一種新的方式來重新探索和謀得，那居遊所要承載的情感呢？關於親情、友情乃至愛情，諸多情事又如何用畫來記述呢？缺少情感描繪的居遊世界真的會令人愉悅、難忘嗎？身為建築師，我所厭惡的不也正是那些沒有細致的情感體現，徒有形式、無法撼動人心的構築嗎？對母親又一次感到愧疚，似也告訴自己在日後的創作裡對情感一事須時時思量。
沒過幾天，幾乎同時出版的《幻園第二輯：借天工》樣書也寄到了我手中。細細展閱，畫中建築與自然相互交融，人物活動與自然造物匹配呼應，比以往更為精巧準確。而精巧的物像經營之外，畫面中由時間所挑動的情感漣漪似乎更讓我歡喜，那可以是春雨後正徐徐飄落酒杯中的一片花瓣，或是酒醉夢酣時案側驚喚的幾聲鵝鳴……無論有聲無聲，都似乎有親朋好友般的言談關照，你來我往，別藏幽情。如果說一草一木皆具靈性，鄰身相處，或許也是有說不完的情話吧，亦如宋人林和靖的『梅妻鶴子』，他當初許下的應也是此般浪漫情意。
近年來，每當母親叮囑我要好好落實自己的情感諸事，我總是勉力應承。家父早逝，母親多年辛勞維持困頓家境，所期無二，無非子女婚事。每次聽母親聊到年輕時與父親相識而最終締結姻緣的一些往事，見她露出靦腆的笑容，我也總會接著回憶起自己小時候與父母一起生活的歡樂時光，歲月遠去，讓人感懷。我經常想把那些記憶畫出來，但又遲遲不敢動筆，怕一旦畫了，很多真實的感受會被選擇性遺忘了。如今，我自己的青春已過半，幾番情感酸楚皆如醉夢，雖不敢多言情事，但好像傳情抒懷正是這個年紀要做的事情，若錯過這年紀，恐怕心老，再無沛然情趣可執筆落墨。
為了千裡之外的家人，也是為了陪在身邊的朋友們，我想我可以創作一本關於情感的書，無論是記錄還是想像，無論是酸澀還是甜蜜，都彙集成冊，作為感謝他們的一份禮物。待日後遇到喜慶的日子，我就可以把這本內容豐富而快樂的書，送給親人、愛人、鄰居、朋友……或是送給那些雖不相識卻同樣珍惜和渴望幸福的人。
而我從小到大都不善於談論情事，本不該有這樣的勇氣。隻是早在二一六年的七夕，我曾在豆瓣發過一篇名為『我所畫過的愛情』的網絡日志，羅列了一大堆與愛情有關的畫，並間隔以短小詞句。行文雖然簡短，卻引來不少豆瓣友鄰的親切回復和鼓勵贊許。想必是那些有點隔離塵俗的小畫裡，微妙而逗趣的情感故事，給了大家一些憧憬，或許還有些想像不同生活的可能，使心在畫中暫時遊逸，再或許從中能窺見自己的一點點情感痕跡。畫足可傳情表意，不需說得那麼露骨，也留了一些餘味，這是我比較喜歡的方式。待後來我與活字文化的編輯商量本書的大綱時，便拿出這篇雖顯粗糙卻頗受人喜愛的豆瓣日志，為嘗試用小畫來談談人間情話，博得幾分信心。
如果說《草間居遊》締造了一個微觀自然世界裡可以逍遙居遊的自由王國，撫慰了自己或者他人困頓的生活，解放了受羈縛的身體，或許也可以用同樣的微小視角，補充一處借自然奇趣來寄托情感的溫馨秘境，一個與親朋好友相棲共隱的草間田園。我決定將這本新書作為《草間居遊》的延續和擴展，成為一個與愛情有關的子繫列，並給新書取了一個相似的名字『草間情話』。
《草間情話》以愛情作為主線，同時也包含了人與人的親情和友情，包含了人與蟲鳥的心靈交往，包含了人與花草的竊竊私語。人在自然萬物中訴說著甜美的情話，自然萬物也被這情話賦予了靈性。這裡沒有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也沒有尺度與重量的約束，想像依舊可以無限開闊，精神與情感能在萬物之間自由地交替流轉。
《草間情話》全書分為十八個繫列，各以短小故事作為題引，以四季更迭的時間線索貫穿兩百多幅小畫。這春夏秋鼕各彰異彩，又帶出幾個應時的小故事，按文讀畫，遷想妙得，有如聽聞繁喧塵世之外的一段段仙隱情話，風趣而甜蜜。草間人事，雖說皆虛遊於幻化微緲，卻也源於某些對現實生活的體察感悟。這些故事中的人、物、場所也都暗設關聯，使不同的人與人、人與物都似相識相知，如親朋好友在互侃情事。這裡有關於茶客的新說，關於毛筆的戲談，一個與泡泡有關的奇異夢境，一對俠侶的刀光劍影，第一次品嘗到巨大的瓜子，第一次在草甸裡喝得爛醉，認識一個與手機相戀的怪人，也將有一大堆可愛的寵物相隨，還有各種小時候就玩過的遊戲，不同節日裡渴望體驗的精彩歡慶……這自然萬物間的你來我往，情意奔放時十分熱鬧，情意深沉時略顯孤寂，風雲雨雪，酷暑嚴寒，總得真情相濟，方見生生不息。
今年初春，我再次出遊，常見山道開建、洞臺修葺，因為不懂自然之美而盡傷天趣。究其所以，與事者並非不知林泉經營有理法可循，實因多數人雙眼所見的林泉草木隻是紛雜物類，不能以人之情致關聯物之性靈，不能將它們視如親友，與之交談。如此，自然皆枯死，不能自證獨特情態；萬物為人任意傷損，亦無益於人。如果人人都知萬物有情，草木多姿與人相棲無礙，泉石明暢與人相伴無憂，人與自然相惜相融，比心呵護，方如美人照鏡，相見兩悅。故而《草間情話》雖是言人事於微末草間，也是寄深情於山川自然。以小見大，如人能於草間讀懂芥子情話，便能與樹石對坐相談甚歡。此番多情不僅限於人與人，更需體達參差多樣的自然。
深情自古難盡言，此將明眸對草間。情感的歸處，各有所期，情話的依托，各有所從。我長久以來用畫筆戲點著心中的款款情味，將喜怒哀樂隱藏於這草間田園，與親人、伴侶、朋友、花鳥魚蟲等時不時地調侃逗趣，像孩童般想像著人間的紛紛情事，也算是對碌碌青春的一種補償和紀念吧。
也把這本略帶調皮的世外情話，送給對世間溫情有所期許的人，祝福他們。
二〇一八年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