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
一
那時,還沒海什麼事,我完完全全活在陸地上的人間。
我記住了某個夜晚的點點滴滴,氣溫、濕度、雲層和街燈的亮度,甚至空氣中微辣的硫磺味……月亮大概袒露出五分之四,它不是掛在柳梢上,而是高踞小區後花園成排大柳樹之上的天穹;月亮明晃晃瞪著我,像要把我看通透。
秋未深,天方涼,心漸凍,我還不能感到痛,隻是淒惶。
與我同居六年的女友蒲恬岫那晚離家出走;我呢,我必須獨自躲進河堤樹叢暗處,纔能思想。
一切發生得太快,以至於我咬疼舌頭,希望自己身在夢中。
然而,那不是夢。今日回看的話,一道年輪粗又深。
“你這種性格,終有一天會死在女人手裡。”母親曾陰森吐出的斷語旋繞樹叢裡隱藏的我。她,女人,個個擁有巫婆般直覺。
黃伯勞在榔榆樹冠裡咔咔咔叫,這種食肉的腌臜鳥正是我命運的暗喻。
我必須作出選擇:是不是接受蒲恬岫的建議,就此同她分手。
誠然,這是奇怪的事實,有悖於常理。我和她從高中起就同班,直到大學畢業。我們的生命纏繞交織,像兩棵樹干已混合一起的樹。我從沒真心在乎她對婚姻關繫的猶豫,我把這理解成一種浪漫,一種詩意,或一種獨特的性格,自由的宿命。
那天,我送她99朵紅玫瑰當生日禮物,卡片上寫著“執子之手”。我覺得該盡我的責任,給她合法地位,得到眾人的祝福。
我徹底弄錯了,蒲恬岫可真是個不含糊的女人。
下班,她回公寓做了精致小菜,我倆開了瓶西班牙紅酒。等我酒足飯飽,從口袋取出送她的鑽戒,她站起身,退到書房門口,如一頭躲無可躲的豹子面對獵槍……
她輕聲吐露的是我竭力躲避的秘密,這秘密,她曾許久說不出口。
那晚,她終於輕松了,她嘔出這枚難以消化的毒丸,像昂然受死的烈士,抬著她驕傲的下巴。
走到這一步,她去意已堅,平靜宣布與我“緣份已盡”,隻剩“分手依依”……
我會穿越似曾相識的校園,走進一個陌生的辦公室,找一個全然陌路之人,一個行將退休的還剩岸然頭臉的人,進行教科書式的復仇嗎?
我能得到什麼?蒲恬岫將得到什麼?
沒人回應我站在樹林暗處的苦思。
夜已深,月色並不如血……
我懷著極漂浮的心情,從一個人的大床上醒來。
這原本嫌小的房間此刻顯得可怕地空曠,空曠如砍掉樹木的森林,寂寥如無配樂的歌詞。
我的心腫了,脹滿我胸腔,每次搏動都讓我不堪其重。
我踅進浴室,對鏡自憐:一隻放了半年的檸檬?一頭蒙著黑巾拉完一夜磨的驢?一個普通癌癥病人?還是水彩畫裡人物,隻有點活意,不在乎形體?
我沒刷牙洗臉,也沒梳頭,穿著家居衣服,甚至套上皮鞋時沒心思找襪子,我夢遊般隨人流彙入地鐵網,交通到公司大樓下。
我打電話給我的美婦人上司,她冷冷嗯了一聲。我央求她下樓來見我,簡短說明我曖昧不進辦公室的緣故:“老板,請原諒,我來辭職,身上沒穿正裝。”
出了什麼事故?您把這稱為事故?沒原因,真沒什麼原因。我,我隻是來裸辭。我既不想再進辦公室認領私人物品,也不再盤算那些尚未領取的工資福利……我必須馬上出發!
出發、出發!此時此刻,扭頭就走。
我有護照,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簽證,隻需飛機緩緩降落。
我如此這般向上司作了最後一次彙報(如果下屬發出的所有聲音在老板聽來都是彙報);她心裡肯定驚嘆我瘋了。
“那麼你總該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可以向公司彙報?”風姿楚楚為我下樓的她無奈地微笑,嫵媚的臉因氣惱滲出一絲猙獰。
“是這樣,是這麼回事,”我窘迫得無地自容,“我趕著要去印尼學潛水!我不能再等了,我渾身上下火燒火燎,一定要馬上跳海!”
我把電腦包交還到上司手裡。我扭頭就走,我選擇直飛巴釐島。
我這種人,注定人海裡撈不到什麼,但大海,如此博大浩瀚的海,藍色星球的主體,它興許是我的星宿,它也許暗藏著饋贈我的靈藥?否則,為什麼多年來我一直夢見自己潛入海洋?又常常看著他人的潛水照感到莫名妒嫉呢?
雖說發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我忽然有了自行其是的自由。
退一萬步講,我隱約還知道有個美妙的去處:水下七十米。
至於為什麼是水下七十米,既不是六十米也不是什麼八十米,連素以精細揚名的日本人都不甚了了。為保守秘密,也為免除誤會,我暫且不提為妙。
在機場門口,我回頭望了好一會兒。
在這城市出生,在這城市謀生。它對於我,不能一走了之。
可我回望它時看不見什麼。如一隻麋鹿,看不見林子的特別;如一條飛魚,看不清波浪的紋理……
若沒在海裡淹死,我大體是會回來這叢林繼續活著的。不過,潛水是有風險的事,假使將發生意外,不如在機場門口,默默先說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