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為什麼特立獨行的人更容易紅?(節選)
哲學從一開始就是一種挑釁。蘇格拉前470—前399)生前就是不斷引起公憤的典範。他衣衫襤褸的外表就是對公眾的挑釁,與他那些富裕的學生不同,他從不佩戴首飾,而且永遠光腳走路,這既得到了一部分人的欣賞,也遭到了一部分人嘲笑。他對普世價值觀念,如成功或者富裕,都提出了疑問,或者嘲弄。當他因為褻瀆神明被起訴和判決時,不但沒有謙卑地為自己辯護,反而指責法庭無能。他要求法庭給予他榮譽而不是懲罰,因為他對年輕人的影響是雅典的幸事。法官非常惱火,決定用毒藥把他處死。
挑釁的歷史並沒有以此而告終。蘇格拉底的追隨者又把這一歷史推向新的高峰,其追隨者中還有一小群犬儒主義者。蘇格拉底的清心寡欲給一個名叫安提斯泰納前455—前360)的人留下深刻印像,他成為了這一流派的創始人。然而使這一流派名垂千古的卻是他的學生西諾普的第歐根前400—約前328)。他把蘇格拉底簡單的知足心變成了具有轟動效應的即興表演。
第歐根尼認為,人們應該以最簡單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需要。他因此斷定自己發現了通向幸福的捷徑。在實際生活中,這條捷徑大約是這樣的:第歐根尼在雅典的集市上公開手淫,同時還揚言,人不能通過搓肚子來滿足食欲,實在太遺憾了。
第歐根尼居無定所。據歷史記載,有一段時間,他就住在一個一人高的、泥做的儲物桶裡,這就是有名的第歐根尼桶。如今我們能找到的第歐根尼僅有的畫像,是保存在科隆的羅馬日耳曼博物館中的一幅馬賽克拼貼畫。那上面表現的就是第歐根尼在桶裡的樣子。第歐根尼靠野草、橄欖和大麥面包充饑。有時,他披一件羊毛大衣,不然就赤裸著身子。他喜歡對別人豎中指,所以他是朋克文化最早的身體力行者。他喜歡在眾目睽睽下放屁,為此雅典人稱他為狗。
在雅典人眼裡,狗是最粗俗低級的動物,因為狗肆無忌憚地放屁,見殘羹剩飯就翻,並在公共場所滿足自己的性要求。第歐根尼卻把這一稱呼看作是對自己的尊稱。他死了以後,他的學生們給他立了一個上面刻有狗的紀念碑。狗成為了整個學派的標記——犬儒主義者(Kyniker)這個詞的詞根是希臘文裡的kynikos,意思就是像狗一樣的下流。而今天的玩世不恭者(Zyniker)與他們相比隻是些惡毒的諷刺者罷了。古希臘羅馬時期的犬儒主義者同時也是哲學家,他們希望旁人把他們的行為理解為討論和抗議的一種形式。
第歐根尼以他的風趣和應變力而著稱。有一次,亞歷山大大前356—前323)來找他,並問他想對自己這個偉大的國王提出什麼願望時,第歐根尼隻是眨了眨眼睛說道:“走吧,別擋住我的太陽!”但他不僅僅隻是說一些警句,還寫過悲劇,這些悲劇自然都帶有犬儒主義的味道。據說,他還寫了一篇題為《政治》的文章。在這篇文章裡,他顛覆了所有傳統的習俗,例如,他認為受國家支持的婚姻關繫應當被廢除。他提倡自由的性愛。這當然會引起很多問題,目光敏銳的第歐根尼自然也想到了這點。對此,他的解釋是,在一個性愛自由的社會中,正因為無法判斷誰是誰的孩子,那麼所有的人都可以把自己看作是父母,當然也就必須共同關心孩子的教育。
他所有的悲劇也都以這樣的觀點為導向。這些悲劇沒有能保存到今天,但我們可以從古希臘羅馬時期其他作家的評論中,推測這些悲劇的內容。據說,他曾經寫過一版《俄狄浦斯》。在經典的《俄狄浦斯》版本中,俄狄浦斯娶了自己的母親,因此挖掉了自己的眼睛。而第歐根尼相反,他認為,同有血緣關繫的人發生性行為並非不虔誠的行為,所以在自己的劇本中續寫了反轉的結局。所以我們必須把他的《俄狄浦斯》看作是“為什麼不?”這一哲學的早期代表。
據稱,在另一個犬儒主義的劇本中,有一個人發現,他喫了自己的孩子。在這個故事裡,犬儒主義者第歐根尼用下面的哲學思維來安慰大家:“按照正確的看法,所有的東西都相互包含,相互滲透:面包裡有肉,蔬菜裡有面包,同樣在所有身體裡,各種東西都通過看不見的毛孔滲透進來,然後又蒸發出去。”因此,第歐根尼得出的結論就是,喫自己孩子同喫其他東西沒有原則上不同,隻有程度上的區別,所以沒必要小題大做。
第歐根尼的戲劇作品想表現什麼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要“改鑄錢幣”。在希臘語裡,這具有雙重的意義:希臘語詞nomisma不僅僅是指錢幣,也有習俗的意思。第歐根尼確實顛覆了習俗。
挑釁的歷史後來是怎麼繼續下去的呢?犬儒主義之後,反叛的哲學結束了。第歐根尼死後,羅馬人占領了雅典。哲學用了幾百年時間纔得以恢復。然後就進入了中世紀。在中世紀哲學雖然重新復蘇,但沒有給犬儒主義留出生存空間。所以我們現在就離開第歐根尼的桶,轉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第一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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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挑釁是如何起作用的呢?大多數情況下,它通過重新評估既有的價值觀來達到效果。提高低級的東西,例如第歐根尼紀念碑上的那條狗;或者貶低高級的東西。關鍵是要增加對我們習以為常的禁令和慣例的敏感度。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因為恰恰是那些想當然的東西是最難被覺察的。應變力和勇氣也是必須擁有的素質,因為攻擊默認的思想觀念,常常會遭到排斥和迫害。
今天進行挑釁不像過去那麼容易了。干擾一個價值體繫固定、組織又很嚴密的社會要比干擾化社會簡單得多。在人人都可以隨心所欲的地方,沒有東西會引起觀眾大驚小怪。挑釁的姿態已經過時了,或者更好的說法是,被淹沒在掌聲裡了,挑釁者成了被社會承認的弄臣。但即使如此,今天,我們偶爾還會聽到幾千年來聞名遐邇的怒吼聲,這一喊聲表明,即便在一個自由社會裡,依然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