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
雖然如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嵚崎磊落的人。
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村裡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黹供給他到村學堂裡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兒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隻因你父親亡後,我一個寡婦人家,隻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家伙,當的當了,賣的賣了。隻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黹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雇在間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喫,隻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裡坐著,心裡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當夜商議定了。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間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喫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與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裡打睡。又有幾十棵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隻在這一帶頑耍,不必遠去。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喫。隻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口裡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王冕應諾,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
王冕自此隻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著母親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魚臘肉給他喫,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喫,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裡,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就買幾本舊書。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蔭樹下看。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裡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裡想道:“古人說‘人在 畫圖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裡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裡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正存想間,隻見遠遠的一個夯漢挑了一擔食盒來。手裡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塊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戴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色直裰,都有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色的一個胡子坐在上面,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來斟。喫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裡鐘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喫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干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謁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回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裡喫糧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胡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纔上轎回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回去。
自此,積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向城裡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隻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裡長的,又像纔從湖裡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的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裡歡喜。
第一章
那天,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其實,早上我們還在光禿禿的灌木林中溜達了一個小時,但從午飯時起(無客造訪時,裡德太太很早就用午飯)便刮起了鼕日凜冽的寒風,隨後陰雲密布,大雨滂沱,室外的活動也就隻能作罷了。
我倒是求之不得。我向來不喜歡遠距離散步,尤其在冷颼颼的下午。試想,陰冷的薄暮時分回得家來,手腳都凍僵了,還要受到保姆貝茜的數落,又自覺體格不如伊麗莎、約翰和喬治亞娜,心裡既難過又慚愧,那情形委實可怕。
此時此刻,剛纔提到的伊麗莎、約翰和喬治亞娜都在客廳裡,簇擁著他們的媽媽。她則斜倚在爐邊的沙發上,身旁坐著自己的小寶貝們(眼下既未爭吵也未哭叫),看上去幸福無比。而我呢,她恩準我不必同他們坐在一起了,說是她很遺憾,不得不讓我獨個兒在一旁獃著。要是沒有親耳從貝茜那兒聽到,並且親眼看到,我確實在盡力養成一種比較單純隨和的習性,活潑可愛的舉止,也就是更開朗、更率直、更自然些,那她當真不讓我享受那些隻配給予快樂知足的孩子們的特權了。
“貝茜說我干了什麼啦?”我問。
“簡,我不喜歡吹毛求疵或者刨根究底的人,更何況小孩子家這樣跟大人頂嘴實在讓人討厭。找個地方去坐著,不會和氣說話就別張嘴。”
客廳的隔壁是一間小小的餐室,我溜了進去。裡面有一個書架。不一會兒,我從上面拿下一本書來,特意挑插圖多的,爬上窗臺,縮起雙腳,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下,將紅色的波紋窗簾幾乎完全拉攏,把自己加倍隱蔽了起來。
在我右側,緋紅色窗幔的皺褶擋住了我的視線;左側,明亮的玻璃窗庇護著我,使我既免受十一月陰沉天氣的侵害,又不與外面的世界隔絕。在翻書的間隙,我抬頭細看鼕日下午的景色,隻見遠方白茫茫一片雲霧,近處濕漉漉一塊草地和受風雨襲擊的灌木。一陣持久而淒厲的狂風,驅趕著如注的暴雨,橫空掃過。
我重又低頭看書,那是本比尤伊克的《英國鳥類史》。文字部分我一般不感興趣,但有幾頁導言,雖說我是孩子,卻不願當做空頁隨手翻過。內中寫到了海鳥生息之地,寫到了隻有海鳥棲居的“孤零零的岩石和海岬”,寫到了自南端林納角或納斯至北角都遍布小島的挪威海岸:
那裡,北冰洋掀起的巨大漩渦,
咆哮在極地光禿淒涼的小島四周。
而大西洋的洶湧波濤,
瀉入了狂暴的赫布裡底群島。
還有些地方我也不能看都不看,一翻而過,那就是書中提到的拉普蘭、西伯利亞、斯匹次卑爾根群島、新地島、冰島和格陵蘭荒涼的海岸。“廣袤無垠的北極地帶和那些陰淒淒的不毛之地,宛若冰雪的儲存庫。千萬個寒鼕所積聚成的堅冰,像阿爾卑斯山的層層高峰,光滑晶瑩,包圍著地極,把與日俱增的嚴寒彙集於一處。”我對這些死白色的地域,已有一定之見,但一時難以捉摸,仿佛孩子們某些似懂非懂的念頭,朦朦矓矓浮現在腦際,卻出奇地生動。導言中的這幾頁文字,與後面的插圖相配,使兀立於大海波濤中的孤岩、擱淺在荒涼海岸上的破船,以及透過雲帶俯視著沉船的幽幽月光,更加含義雋永了。
我說不清一種什麼樣的情調彌漫在孤寂的墓地:刻有銘文的墓碑、一扇大門、兩棵樹、低低的地平線、破敗的圍牆。一彎初升的新月,表明時候正是黃昏。
兩艘輪船停泊在水波不興的海面上,我以為它們是海上的鬼怪。
魔鬼從身後按住竊賊的背包,那模樣實在可怕,我趕緊翻了過去。
同樣可怕的是,那個頭上長角的黑色怪物,獨踞於岩石之上,遠眺著一大群人圍著絞架。
每幅畫都是一個故事,由於我理解力不足,欣賞水平有限,它們往往顯得神秘莫測,但無不趣味盎然,就像某些鼕夜,貝茜踫巧心情不錯時講述的故事一樣。遇到這種時候,貝茜會把燙衣桌搬到保育室的壁爐旁邊,讓我們圍著它坐好。她一面熨裡德太太的網眼飾邊,把睡帽的邊沿燙出褶襉來,一面讓我們迫不及待地傾聽她講述一段段愛情和冒險故事,這些片段取自古老的神話傳說和更古老的歌謠,或者如我後來所發現,來自《帕美拉》和《莫蘭伯爵亨利》。
當時,我膝頭攤著比尤伊克的書,心裡樂滋滋的,至少是自得其樂,就怕別人來打擾。但打擾來得很快,餐室的門開了。
“噓!苦惱小姐!”約翰·裡德叫喚著,隨後又打住了,顯然發覺房間裡空無一人。
“見鬼,她上哪兒去了呀?”他接著說,“麗茜!喬琪!”(喊著他的姐妹)“瓊不在這兒吶,告訴媽媽她竄到雨地裡去了,這個壞畜牲!”
“幸虧我拉好了窗簾。”我想。我真希望他發現不了我的藏身之地。約翰·裡德自己是發現不了的,他眼睛不尖,頭腦不靈。可惜伊麗莎從門外一探進頭來,就說:
“她在窗臺上,準沒錯,傑克。”
我立即走了出來,因為一想到要被這個傑克硬拖出去,身子便直打哆嗦。
“什麼事呀?”我問,既尷尬又膽怯。
“該說‘什麼事呀,裡德少爺?’”便是我得到的回答。“我要你到這裡來。”他在扶手椅裡坐下,打了個手勢,示意我走過去站到他面前。
約翰·裡德是個十四歲的小學生,比我大四歲,因為我纔十歲。論年齡,他長得又大又胖,但膚色灰暗,一副病容。臉盤闊,五官粗,四肢肥,手腳大。還喜歡暴飲暴食,落得個肝火很旺,目光遲鈍,兩頰松弛。這陣子,他本該獃在學校裡,可是他媽把他領回來住上一兩個月,說是因為“身體虛弱”。但他老師邁爾斯先生卻斷言,要是家裡少送些糕點糖果去,他會什麼都很好的。做母親的心裡卻討厭這麼刻薄的話,而傾向於一種更隨和的想法,認為約翰是過於用功,或許還因為想家,纔弄得那麼面色蠟黃的。
約翰對母親和姐妹們沒有多少感情,而對我則很厭惡。他欺侮我,虐待我,不是一周三兩次,也不是一天一兩回,而是經常如此,弄得我每根神經都怕他。他一走近,我身子骨上的每塊肌肉都會收縮起來。有時我會被他嚇得手足無措,因為面對他的恐嚇和欺侮,我無處哭訴。用人們不願站在我一邊去得罪他們的少爺,而裡德太太則裝聾作啞,兒子打我罵我,她熟視無睹,盡管他動不動當著她的面這樣做,而背著她的時候不用說就更多了。
我對約翰已慣於逆來順受,因此便走到他椅子跟前。他費了大約三分鐘,拼命向我伸出舌頭,就差沒有繃斷舌根。我明白他會馬上下手,一面擔心挨打,一面凝視著這個就要動手的人那副令人厭惡的丑態。我不知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沒有,反正他二話沒說,猛然間狠命揍我。我一個踉蹌,從他椅子前倒退了一兩步纔站穩身子。
“這是對你的教訓,誰叫你剛纔那麼無禮跟媽媽頂嘴,”他說,“誰叫你鬼鬼祟祟躲到窗簾後面,誰叫你兩分鐘之前眼光裡露出那副鬼樣子,你這耗子!”
我已經習慣於約翰·裡德的謾罵,從來不願去理睬,一心隻想著如何去忍受辱罵以後必然隨之而來的毆打。
“你躲在窗簾後面干什麼?”他問。
“看書。”
“把書拿來。”
我回到窗前把書取來。
“你沒有資格動我們的書。媽媽說的,你靠別人養活你,你沒有錢,你爸爸什麼也沒留給你,你應當去討飯,而不該同像我們這樣體面人家的孩子一起過日子,不該同我們喫一樣的飯,穿媽媽掏錢給買的衣服。現在我要教訓你,讓你知道翻我書架的好處。這些書都是我的,連整座房子都是,要不,過幾年就歸我了。滾,站到門邊去,離鏡子和窗子遠點。”
我照他的話做了,起初並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當他把書舉起,拿穩當了,立起身來擺出要扔過來的架勢時,我一聲驚叫,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可是遲了,那本書已經扔過來,正好打中了我,我應聲倒下,腦袋撞在門上,開了個口子,淌出血來,疼痛難忍。我的恐懼心理已經越過了極限,被其他情感所代替。
“你是個惡毒殘暴的孩子!”我說,“你像個殺人犯——像個奴隸監工——你像羅馬皇帝!”
我讀過哥爾斯密的《羅馬史》,對尼祿、卡利古拉等人物已有自己的看法,並暗暗做過類比,但決沒有想到會如此大聲地說出口來。
“什麼!什麼!”他大叫大嚷,“那是她說的嗎?伊麗莎、喬治亞娜,你們可聽見她說了?我會不去告訴媽媽嗎?不過我得先——”
他向我直衝過來,我隻覺得他抓住了我的頭發和肩膀,他跟一個拼老命的家伙扭打在一起了。我發現他真是個暴君,是個殺人犯。我覺得一兩滴血從頭上順著脖子淌下來,感到一陣熱辣辣的劇痛。這些感覺一時占了上風,我不再畏懼,便發瘋似的同他對打起來。我不太清楚自己的雙手到底干了什麼,隻聽得他罵我“耗子!耗子!”,一面殺豬似的嚎叫著。他的幫手近在咫尺,伊麗莎和喬治亞娜早已跑出去向裡德太太討救兵。裡德太太原在樓上,這時來到現場,後面跟隨著貝茜和女傭艾博特。她們把我們拉開了,我隻聽見她們說:
“哎呀!哎呀!這麼大的氣出在約翰少爺身上!”
“誰見過那麼火冒三丈的!”
隨後,裡德太太補充說:
“帶她到紅房子裡去,關起來。”於是馬上就有兩雙手按住了我,把我推上樓去。
第二章
我一路反抗,在我,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於是這大大加深了貝茜和艾博特小姐對我的惡感。我確實有點兒難以自制,或者如法國人所說,失常了。我意識到,因為一時的反抗,會不得不遭受古怪離奇的懲罰。於是,像其他造反的奴隸一樣,我橫下一條心,決計不顧一切了。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像一隻發了瘋的貓。”
“真丟臉!真丟臉!”這位女主人的侍女叫道,“多可怕的舉動,愛小姐,居然打起小少爺來了,他是你恩人的兒子!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麼會是我主人?難道我是僕人不成?”
“不,你連僕人都不如。你不干事,喫白食。喂,坐下來,好好想一想你有多壞。”
這時候她們已把我拖進了裡德太太所指的房間,推搡到一條矮凳上,我不由自主地像彈簧一樣跳起來,但立刻被兩雙手按住了。
“要是你不安安穩穩坐著,我們可得綁住你了,”貝茜說,“艾博特小姐,把你的襪帶借給我,我那副會被她一下子繃斷的。”
艾博特小姐轉而從她粗壯的腿上解下那條必不可少的帶子。捆綁前的準備及其意味著的額外恥辱,略微消解了我的激動情緒。
“別解啦,”我叫道,“我不動就是了。”
作為保證,我讓雙手緊挨著凳子。
“記住別動。”貝茜說,她知道我確實已經平靜下去,便松了手。隨後她和艾博特小姐抱臂而立,沉著臉,滿腹狐疑地瞪著我,不相信我的神經還是正常的。
“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末了,貝茜轉身對那位艾比蓋爾說。
“不過她生性如此,”對方回答,“我經常跟太太說起我對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這小東西真狡猾,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年紀的小姑娘有那麼多鬼心眼的。”
貝茜沒有搭腔,但不一會便對我說:
“小姐,你該明白,你受了裡德太太的恩惠,是她養著你的。要是她把你趕走,你就得進貧民院了。”
對她們這番話,我無話可說,因為聽起來並不新鮮。我生活的最早記憶中就包含著類似的暗示。這些責備我依賴別人過活的話,已成了意義含糊的老調,在耳邊回響,叫人痛苦,讓人難受,而我又似懂非懂。艾博特小姐答話了:
“你不能因為太太好心將你同裡德小姐和少爺一塊撫養大,就以為自己與他們平等了。他們將來會有很多很多錢,而你卻一個子兒也不會有。你得學謙恭些,盡量順著他們,這纔是你的本分。”
“我們同你說的全是為了你好,”貝茜補充道,口氣倒並不嚴厲,“你做事要巴結些,學得乖一點,那樣也許可以把這兒當個家一直住下去。要是你意氣用事,粗暴無禮,我敢肯定,太太會把你攆走。”
“另外,”艾博特小姐說,“上帝會懲罰她,也許會在她耍脾氣時,把她處死,死後她能上哪兒呢?來,貝茜,咱們走吧,隨她去。反正我是無論如何打動不了她啦。愛小姐,你獨個兒獃著的時候,祈禱吧。要是你不懺悔,說不定有個壞家伙會從煙囪進來,把你帶走。”
她們走了,關了門,隨手上了鎖。
紅房子是間空餘的臥房,難得有人在裡面過夜。其實也許可以說,從來沒有。隻有當蓋茨黑德府上偶爾擁進一大群客人時,纔有必要動用全部房間。但府裡的臥室,數它最寬敞、最堂皇了。一張床醒目地立於房間正中,粗大的紅木床柱上,罩著深紅色錦緞帳幔,活像一頂帳篷。兩扇終日窗簾緊閉的大窗,半掩在類似織物制成的彩飾和流蘇之中。地毯是紅的,床腳邊的桌子上鋪著深紅色的臺布,牆呈柔和的黃褐色,略帶粉紅。大櫥、梳妝臺和椅子都是烏黑發亮的老紅木做的。床上高高地疊著褥墊和枕頭,鋪著雪白的馬賽布床罩,在周圍深色調陳設的映襯下,白得炫目。幾乎同樣顯眼的是床頭邊一張鋪著坐墊的大安樂椅,一樣的白色,前面還放著一隻腳凳;在我看來,它像一個蒼白的寶座。
房子裡難得生火,所以很冷;因為遠離保育室和廚房,所以很靜;又因為誰都知道很少有人進去,所以顯得莊嚴肅穆。隻有女傭每逢星期六上這裡來,把一周內靜悄悄落在鏡子上和家具上的灰塵抹去。還有裡德太太本人,隔好久纔來一次,查看大櫥裡某個秘密抽屜裡的東西。這裡存放著各類羊皮文件、她的首飾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微型畫像。上面提到的最後幾句話,給紅房子帶來了一種神秘感、一種魔力,因而它雖然富麗堂皇,卻顯得分外淒清。
裡德先生死去已經九年了,他就是在這間房子裡咽氣的,他的遺體在這裡讓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殯葬工人從這裡抬走。從此以後,這裡便始終彌漫著一種陰森森的祭奠氛圍,所以不常有人闖進來。
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讓我一動不動坐著的,是一條軟墊矮凳,擺在靠近大理石壁爐的地方。我面前是高大的床,右面是黑的大櫥,櫥上柔和、斑駁的反光,使鑲板的光澤搖曳變幻;左面是裹得嚴嚴實實的窗子,兩扇窗子中間有一面大鏡子,映照出床和房間的空曠和肅穆。我喫不準他們鎖了門沒有,等到敢走動時,便起來看個究竟。哎呀,不錯,比牢房鎖得還緊吶。返回原地時,我必須經過大鏡子跟前。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鏡中的世界來。在虛幻的映像中,一切都顯得比現實中更冷落、更陰沉。那個陌生的小家伙瞅著我,白白的臉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駁的陰影,在一切都凝滯時,唯有那雙明亮恐懼的眼睛在閃動,看上去真像是一個幽靈。我覺得她像那種半仙半魔的小精靈,恰如貝茜在夜晚的故事中所描繪的那樣,從沼澤地帶山蕨叢生的荒谷中冒出來,現身於遲歸的旅行者眼前。我回到了我的矮凳上。
那時,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但沒有徹底給嚇懵。我依然熱血沸騰,內心那種奴隸的反叛情緒,激起了一股狠勁,支撐著我。我向陰暗的現實退縮之前,得壓下迅速湧上心頭的往事。
約翰·裡德的專橫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親的厭惡,僕人們的偏心,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黑色的沉澱物,一古腦兒泛起在我煩惱不安的心頭。為什麼我總是受苦,總是遭人白眼,總是讓人告狀,永遠受到責備呢?為什麼我永遠不能討人喜歡?為什麼我盡力博取歡心,卻依然無濟於事呢?伊麗莎自私任性,卻受到尊敬;喬治亞娜好使性子,心腸又毒,而且強詞奪理,目空一切,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縱容。她的美貌、紅潤的面頰、金色的鬈發,使得她人見人愛,一俊便可遮百丑。至於約翰,沒有人同他頂撞,更不用說教訓他了,雖然他什麼壞事都干:擰斷鴿子的頭頸,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采摘溫室中的葡萄,掐斷暖房裡上等花木的嫩芽。有時他還叫他的母親“老姑娘”,又因為她皮膚黝黑像他自己而破口大罵。盡管他蠻橫地與母親作對,經常撕毀她的絲綢服裝,卻依然是“她的寶貝蛋”。而我不敢有絲毫閃失,該做的事都努力做好,人家還是罵我淘氣鬼、討厭坯,罵我陰絲絲、賊溜溜,從早上罵到中午,從中午罵到晚上。
我因為挨了打、跌了跤,頭依然疼痛,依然流著血。約翰肆無忌憚地打我,卻不受責備,而我不過為了免遭進一步無理毆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眾矢之的。
“不公呵,不公!”我的理智呼喊著。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化作了一種早熟而短暫的力量;決心也同樣鼓動起來,激發我去采取某種奇怪的手段,來擺脫難以忍受的壓迫,譬如逃跑,要是不能奏效,那就不喫不喝,活活餓死。
那個陰沉的下午,我心裡多麼惶恐不安!我的整個腦袋如一團亂麻,我的整顆心在反抗!然而那場內心鬥爭又顯得多麼茫然,多麼無知啊!我無法回答心底那永無休止的問題——為什麼我要如此受苦。此刻,在相隔——我不說多少年以後,我看清楚了。
我在蓋茨黑德府上格格不入。在那裡我跟誰都不像。同裡德太太、她的孩子、她看中的家僕,都不融洽。他們不愛我,說實在的我也一樣不愛他們。他們沒有必要熱情對待一個與自己合不來的家伙,一個無論是個性、身份還是嗜好都同他們涇渭分明的異己;一個既不能為他們效勞,也不能給他們增添歡樂的廢物;一個對自己的境遇心存不滿而又蔑視他們想法的討厭家伙。我明白,如果我是一個聰明開朗、無憂無慮、漂亮頑皮、不好伺候的孩子,即使同樣是寄人籬下,同樣是無親無故,裡德太太也會對我的處境更加寬容忍讓;她的孩子們也會對我親切熱情些;用人們也不會一再把我當做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紅房子裡白晝將盡。時候已是四點過後,暗沉沉的下午正轉為淒涼的黃昏。我聽見雨點仍不停地敲打著樓梯的窗戶,狂風在門廳後面的樹叢中怒號。我漸漸地冷得像塊石頭,勇氣也煙消雲散。往常那種屈辱感,那種缺乏自信、孤獨沮喪的情緒,澆滅了我將消未消的怒火。誰都說我壞,也許我確實如此吧。我不是一心謀劃著讓自己餓死嗎?這當然是一種罪過。那我該不該死呢?或者,蓋茨黑德教堂聖壇底下的墓穴是個令人向往的歸宿嗎?聽說裡德先生就長眠在這樣的墓穴裡。這一念頭重又勾起了我對他的回憶,而越往下細想,就越害怕起來。我已經不記得他了,隻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親的哥哥。他收養了我這個襁褓中的孤兒,而且在彌留之際,要裡德太太答應,把我當做她自己的孩子來撫養。裡德太太也許認為自己是信守諾言的。而我想就她本性而論,也的確是實踐了當初的許諾。可是她怎麼能真心喜歡一個不屬於她家的且在丈夫死後同她已了卻一切干繫的外姓人呢?她發現自己受這勉為其難的保證的約束,充當一個自己無法喜愛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著一位不相投合的外人永遠硬夾在自己的家人中間。對她來說,這想必是件最惱人的事情了。
我忽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我不懷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裡德先生要是在世,一定會待我很好。此刻,我坐著,一面打量著白白的床和影影綽綽的牆,不時還用經不住誘惑的目光瞟一眼泛著微光的鏡子,不由得憶起了關於死人的種種傳聞。據說由於人們違背了他們臨終的囑托,他們在墳墓裡非常不安,於是便重訪人間,嚴懲發假誓的人,並為受壓者報仇。我思忖,裡德先生的幽靈為外甥女的冤屈所動,會走出居所,不管那是教堂的墓穴,還是無人知曉的死者世界,來到這間房子,站在我面前。我抹去眼淚,忍住哭泣,擔心嚎啕大哭會驚動什麼不可知的聲音來撫慰我,或者在昏暗中召來某個帶光環的面孔,露出奇異憐憫的神色,俯身對著我。這念頭聽起來很令人欣慰,不過要是真的做起來,想必會非常可怕。我使勁不去想它,努力堅強些,抖掉遮住眼睛的頭發,抬起頭來,大著膽子環顧了一下暗洞洞的房間。就在這時,牆上閃過一道亮光。我問自己:會不會是一縷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了進來?不,月光是靜止的,而這道光卻是流動的。定睛看時,這光線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頭頂上抖動起來。現在我會很自然地聯想到,那很可能是有人提著燈籠穿過草地時射進來的光。但那會兒,我腦子裡盡往恐怖處去想,我的神經也由於激動而非常緊張,我以為那道飛快掠過的光,是某個幽靈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先兆。我的心怦怦亂跳,頭腦又熱又漲,耳朵裡嗡嗡作響,我以為那是翅膀拍擊聲,好像什麼東西已經逼近我了。我感到壓抑,感到窒息,我的忍耐力崩潰了,禁不住發瘋似的大叫了一聲,衝向大門,拼命搖著門鎖。外面門廊上響起了飛跑而來的腳步聲,鑰匙轉動了,貝茜和艾博特走進房間。
“愛小姐,你病了嗎?”貝茜問。
“多嚇人的吵嚷聲!簡直要穿透我的心肺了!”艾博特嚷嚷道。
“放我出去!讓我到保育室去!”我叫道。
“為什麼呢?你傷著了嗎?是不是看到了什麼東西?”貝茜又問道。
“啊!我看到了一道光,想必是鬼來了。”這時,我拉住了貝茜的手,而她並沒有抽回去。
“她是故意亂叫亂嚷的,”艾博特厭煩地當著我的面說,“而且叫得那麼兇!要是真痛得厲害,倒還可以原諒,可她隻不過要把我們都騙到這裡來,我知道她的詭計。”
“到底是怎麼回事?”另一個咄咄逼人的聲音問道。隨後,裡德太太從走廊裡走過來,帽子飄忽著被風鼓得大大的,睡袍響個不停。“艾博特,貝茜,我想我吩咐過,讓簡·愛獃在紅房子裡,由我親自來過問。”
“簡小姐叫得那麼響,夫人。”貝茜懇求著。
“放開她。”這是唯一的回答。“松開貝茜的手,孩子。你盡可放心,靠這些辦法,是出不去的。我討厭耍花招,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責任讓你知道,鬼把戲不管用。現在你要在這裡多獃一個小時,而且隻有服服帖帖,一動不動,纔放你出來。”
“啊,舅媽,可憐可憐我吧!饒恕我吧!我實在受不了啦,用別的辦法懲罰我吧!我會憋死的,要是——”
“住嘴!這麼鬧鬧嚷嚷討厭透了。”她無疑就是這麼感覺的。在她眼裡我是個早熟的演員,她打心底裡認為,我是個本性惡毒、靈魂卑劣、為人陰險的貨色。
貝茜和艾博特退了出去。裡德太太對我瘋也似的痛苦嚎叫很不耐煩,無意再往下談了,驀地把我往後一推,鎖上了門。隨後我便聽見她神氣活現地走了。她走後不久,我猜想我便一陣痙攣,昏了過去,結束了這場吵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