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黃克孫
《魯拜集》的原作者,波斯的奧瑪珈音,生1048―1131年。這時代相當於中國的北宋,是伊斯蘭文化的全盛時期。當年從歐洲入侵的十字軍,在伊斯蘭土地上,一般都遇到比自己先進的文明。
珈音是當時有名的數學家、天文學家;曾改造歷法,提出太陽中心論,比哥白尼的理論早了三個多世紀。他寫了一本《代數》,討論二項式定理,並用幾何方法來解三次方程x3 + 200x = 20x2 + 2000。“設x為未知”的想法蓋源於此。
珈音也是詩人,可說是集瀋括與蘇東坡於一身。他寫了一千多首“魯拜”,就是波斯的四行詩。英國人費氏結樓(Edward FitzGerald, 1809―1883)選譯了一百零一首。英譯的《魯拜集》不下十多種,但隻有費氏譯本廣為傳誦,因為它本身是好詩。
《魯拜集》所表達的感情,包含了哲人的迷惑和詩人的瀟灑。但文學,特別是詩,最終是對語言負責的。珈音的原作一定是波斯文學傳統的產物。而費氏的譯詩,空靈灑脫,懷古感慨,聲調鏗鏘,韻腳美妙,則是英國文學登峰的作品。六十年前,少年時,我很向往費氏的詩。它構出的境界,往往在心中湧現。它的詩情,通過中文傳統,很自然地就化為七言絕句。
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八日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
第二版序
黃克孫
《魯拜集》原作者奧瑪珈音(1048―1131)生在十一世紀的波斯(即伊朗),相當於我國北宋時代。“魯拜”指波斯的四行詩體。“珈音”是帳幕匠的意思。奧瑪珈音的先人可能以造帳幕為業,但他本人是當時著名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他留下的著作中,除了750首魯拜外,還有《代數》、《歐基裡德幾何難題》、《論印度平立方根求法》、《金銀比重》和《天文表》等書。在《代數》書中,他研究了三次和四次方程式的解法。
二十五歲1073年),他被波斯國王任命為天官。波1079年頒布的歷法是由他領導考訂的。這歷法比現在世界公用的陽歷準確百分之三十。
無疑地,奧瑪珈音主要的興趣是天文和數學。魯拜的寫作,不過是旁及的活動而已。然而,現在人們知道他的名字,完全是為了他的魯拜,特別是費氏結樓(Edward FitzGerald, 1809― 1883)選譯成英文的《魯拜集》。奧瑪珈音的魯拜在當時波斯文壇上的地位我們不得而知,但費氏的譯本,則是英國文學史上重要的著作。
費氏1826年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是詩人丁尼生(Tennyson)和小說家薩克雷(Thackeray)的同學。他對波斯文學,特別是對奧瑪珈音魯拜的興趣,是由友人波斯學者愛德華?考埃爾(Edward Cowell)啟發的。考埃爾自己也曾翻譯過奧瑪珈音的魯拜十餘首。他說:“奧瑪珈音的詩在世界文學史上占著獨一的地位。難得的是一個大數學家縱情於詩章以為自娛。奧瑪珈音包含了純科學需要的最嚴密的思維和詩人所需的想像力和性靈。像羅馬門神雅努(Janus)一樣,他可以說是一個兩面人。而這兩面不但沒有共同點,而且是互相矛盾的。”關於考埃爾的見解,以下再回來討論。
費氏先在牛津大學圖書館得見奧瑪珈音158首魯拜原文,是 1460年的手抄本。在1859年他選譯了79首,刊行為《魯拜集》。 這集子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大的興趣,頭版250本隻賣了50本。剩下的200本被書店拋在舊書攤上以每本一分錢出售。適巧名詩人斯溫伯恩(Swinburne)買了一本,讀下大為歡賞,持示友人小說家喬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由於這兩位文壇巨擘的表揚,費氏的譯本從此聞名。其後,費氏在1868及1889年把《魯拜 集》添修重版二次。這裡的中文翻譯乃以最後一版為本。
當然,費氏並不是最早翻譯奧瑪珈音的人。早於十七世紀便有拉丁文的翻譯。在十八世紀又有好幾種德文和英文的譯本。並且,費氏的翻譯並不是最忠實於原文的。他自己也承認,往往把原文加以“潤色”。例如,斯溫伯恩最欣賞的第81首引用了伊甸天園的蛇的典故。這是原文沒有的。但是,費氏的譯文吸引了、迷住了世代的讀者。原因很簡單:費氏寫的是詩,是在英國傳統文學標準上站得住的好詩,他借奧瑪珈音的靈感精神而重新創作。結果是詞藻優美、可以傳誦的詩章。相比之下,其他許多比較“忠實” 的譯本不是引人入勝的文學,而是古板的學者的文據。
奧瑪珈音的靈感與精神在於什麼?這問題對不同的人往往引出不同的反應。考埃爾的看法以上已提過,與費氏同時的評論家 提到他“淡漠的悲哀”。有人說他是“泛神論者”,是“傳統宗教束縛叛抗者”。這些意見大都反映評論者的背景,與奧瑪珈音原意不一定有關繫。正如盧梭贊賞的“崇高的野蠻人”,經過理想化的對像往往與原物的真相沒有關繫。同樣地,我在這裡隻能表示個人對奧瑪珈音的反應。
從中國傳統的文哲學立場來看,奧瑪珈音的許多形像都是“似曾相識”的。第一,四行詩體,馬上使我聯想到七言絕句。費氏韻律優美的譯文更加強了這個聯繫。在內容上,我並沒有體會到什麼“泛神論”,什麼“宗教的束縛”。這些歐洲的包袱是中國文化裡沒有的,波斯文化內也不一定有。奧瑪珈音的詩意,使我想到孔子說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也使我想起莊子說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逐無涯,殆已!”從而聯想到李白的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所謂“淡漠的悲哀”,到底是有的。
但是,這些形像不過是“似曾相識”。《魯拜集》有另一方面對於我是新鮮的。這熟識與新穎的彙合就是《魯拜集》吸引力的來源。我意識到新穎的方面,在中國傳統文學裡沒有的一方面,是一個數理學者的觀點、信仰和感情。
精通天文和數學的奧瑪珈音一定意識到,宇宙的規律是可以探知,並可以用嚴密而美妙的數學方式表示出來的。研究自然科學的人,都靠著一個不可少的信仰來鼓動及支持探索需要的苦功,就是,宇宙的真理是簡單而美妙的;更根本一層的規律,更顯得簡單而美妙。這個信仰有宗教的力量,因而有感情的成分。
從另一方面說,研究科學者也是人,也經歷體味到人事的復雜、命運的渺茫和人生的脆弱。他最高的邏輯告訴他,不管他剝去了多少層宇宙的秘密,不管他能多精密地計算天體的運動、物體的性質,他永遠不能了解自己,永遠不能了解人生最關鍵的問題:人生的目的是什麼?生死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這些問題需要能滿足心靈的答案,主觀的答案。這是客觀科學不可能供給的。
一般人當然同樣地有這些疑問,也同樣地找不到答案。所不同的是,科學者知道數學在科學範圍內的偉力。他有過求答成功的經驗,因而樹起一個比一般人較高的繩衡答案的標準。他深信 宇宙是莊嚴、美妙、有一定法則的,但是人的死生問題是一扇永遠打不開的門。這就是奧瑪珈音的一貫的觀點。
考埃爾所指出的奧瑪珈音的獨到處是正確的,就是,他的詩包含了科學者的觀點與詩人的靈感。但是他所說的矛盾是錯誤的。科學最高的靈感與文學藝術最高的靈感是同源而一致的。它們的分別,在於表現的方式和技巧。
《魯拜集》的翻譯,我的出發點是作詩第一。人必先有感然後為詩。初讀費氏的譯詩時,我剛進研究院攻讀理論物理學,閱讀之下,心中怦然有感,如上所述。這快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現承書林出版公司重刊舊譯,因追個人感想一二,是為序。
一九八六年八月六日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
I
WAKE! For the Sun, who scatter’d into flight
The Stars before him from the Field of Night,
Drives Night along with them from Heav’n, and strikes
The Sultan’s Turret with a Shaft of Light.
一
醒醒遊仙夢裡人,
殘星幾點已西沉。
羲和駿馬鬃如火,
紅到蘇丹塔上雲。
Ⅱ
Before the phantom of False morning died,
Methought a Voice within the Tavern cried,
“When all the Temple is prepared within,
Why nods the drowsy Worshipper outside?”
二
一抹朝暾染四埵,
隔門客舍語依稀:
“生涯莫於金尊懶,
人易凋零酒易晞。”
Ⅲ
And, as the Cock crew, those who stood before
The Tavern shouted—“Open then the Door!
You know how little while we have to stay,
And, once departed, may return no more.”
三
晨雞一唱起南柯,
門外羈人擊節歌:
“大地蒼天原逆旅,
匆匆客歲已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