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間晦暗而又狹窄的小屋裡,父親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他穿一身白衣裳,身子顯得特別長;兩隻光腳丫子上的腳趾全都奇怪地叉開,那雙令人感到親切的手卻溫順地搭在胸前,但也是扭曲的;他那雙快樂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就像上面蓋著兩枚圓的黑色的銅錢。 善良的臉黝黑,隻是那齜出的牙齒使我害怕。
母親半光著身子,下身圍著紅裙,跪在地上,用那把我愛用來鋸西瓜皮的梳子,把父親長而又軟的頭發,一下一下地從額頭往後腦勺梳著。 母親的聲音低沉、嘶啞,不停地說著什麼,她那雙灰色的眼睛腫了起來,大滴大滴的淚水,仿佛融化了的水滴似的撲簌撲簌往下掉。
外祖母抓著我的手,她胖胖的體形,大腦袋,大眼睛,鼻子上的肌肉松弛,可笑地耷拉著。 她穿一身黑衣服,整個兒人都軟綿綿的,出奇地招人喜歡。 外祖母也在哭,可哭得有點兒特別,似乎在陪哭,而且隨著媽媽嗚嗚咽咽配合得挺合拍。 她全身哆嗦,一隻手扯動著我,另一隻手推搖著父親。 我緊靠著外祖母,躲在她的身後,感到害怕,不自在。
我從來沒見過大人哭,聽不懂外婆不住地說的那些話:
“你和你爸告別吧,你可再也見不到他啦,他死了,親愛的,他死得太早啦,不是時候啊……”
我前些時害過一場重病,剛剛下床。 我清楚地記得,生病的時候,父親快快活活地忙碌著照料我,可後來他突然不見了,外婆這個怪人來接替了他。
“你是從哪兒來的啊?”我問她。
她回答說:
“從上面 ,從尼日尼來,可不是走來的,是搭船來的。 水上不能走,小鬼!”
這真好玩,也弄不明白:她說“上面”,我家樓上是住著幾個染了大胡子的波斯人,而地下室裡住的是一個賣熟羊皮的黃皮膚的卡爾梅克老頭。 完全可以騎在欄杆上沿著樓梯從樓上往下滑,要是跌下來,可以就勢翻個跟頭,向下一滾。 這事兒我清楚得很,這跟水有什麼關繫? 全弄錯了,亂七八糟得滑稽可笑。
“干嗎喊我小鬼?”
“因為你亂嚷嚷。”她也笑著說。
外婆說起話來和藹可親、快快活活、流利自如。 從第一天起我就和她成了好朋友,現在我真想她馬上帶我離開這間屋子。
母親的樣子使我感到壓抑。 她的眼淚和哀號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忐忑不安的感覺。 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而她從前一貫態度嚴厲,沉默寡言,平常還總是全身上下收拾得干淨利落,頭發梳得油光水滑。 她個頭又高又大,像一匹高頭大馬,她的身子骨硬朗結實,手勁大得嚇人。 但此刻,不知怎麼的,她渾身浮腫得難看,衣衫凌亂不堪,全都撕得破破爛爛,過去整整齊齊梳理的頭發,伏在頭上像一頂光亮的帽子,現在一半頭發散落在裸露的肩上,拖到臉上,而編成辮子的另一半頭發,搖來晃去,不時地觸到沉睡不醒的父親的臉上。 我早就站在房間裡了,可她沒有瞧我一眼,一邊替父親梳頭,一邊不停地痛哭流涕,有時被眼淚噎得喘不過氣來。
幾個穿黑衣服的莊稼漢和一個崗警往門裡張望,崗警生氣地喊道:
“快點收拾!”
窗戶上用一塊深色的大披巾蒙著,披巾被風吹得像帆似的鼓起來。 從前有一次父親帶我坐小帆船玩,突然天上轟隆打了一個響雷。 父親笑了起來,牢牢地用兩個膝蓋夾住了我,大聲喊道:
“不要緊,別怕,蔥頭兒!”
母親忽然費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隨即又無力地倒下,仰面跌倒在地上,頭發散亂一地。 她緊緊閉住眼睛,蒼白的臉發青了。 她像父親一樣齜露出牙齒,用可怕的聲音說:
“你們把門關上……阿歷克謝———走開!”
外婆用力把我往外推,自己撲到門口,喊叫起來:
“親愛的好心人啊,你們不要怕! 請你們別動她,看在基督的面上,行行好,你們走開吧! 這可不是霍亂病,她要生孩子啦,饒恕我吧,我的老天爺!”
我趁機躲到房間角落的一隻大箱子後面,從那裡看見母親在地板上身子像陀螺似的扭著、哼著,牙齒咬得格格響,而外婆則在她的四周爬來爬去,親切而快樂地說著:
“為了聖父和聖子! 忍著點,瓦留莎! 聖母啊,保護神啊,保佑她吧!”
我怕極了,她們在父親旁邊折騰著,常常踫到他。 她們哼呀、喊呀,而父親卻一動不動,還仿佛在笑。 她們在地板上折騰了很長時間,母親不止一次地站起身來,又跌倒下去。 外婆幾次從房間裡衝出去,像拋出去的一個又大又軟的黑皮球。 後來,突然在黑暗中響起了嬰兒的哭喊聲。
“上帝啊,光榮屬於你!”外婆說,“是個小子!”
外祖母點亮了蠟燭。
我大概在屋角裡睡著了,以後的事一點兒都記不得了。
在我記憶中的第二個印像是———天下著雨,在墓地的一個僻靜的角落,我站在又黏又滑的小土墩上向墓穴裡看,人們把父親的棺材放進去,坑底積了好多水,還有幾隻青蛙,有兩隻青蛙已經跳到了黃色的棺材蓋上。
在墓旁站著的有我、外祖母,還有渾身淋得濕透了的崗警和兩個手中拿著鐵鍬板著臉的莊稼漢。 溫暖的雨點像小玻璃珠似的不停地灑落在大家身上。
“埋吧。”崗警離開墓穴走到一邊去,說道。
外祖母用頭巾角捂住臉,兩個莊稼漢彎下腰急忙鏟土往墓坑裡拋,坑底的水劈劈啪啪地響起來;那兩隻青蛙從棺材上跳下去,然後開始向坑壁上跳,可土塊又把它們打落到坑底。
“走吧,廖尼亞。”外婆抓住我的肩膀說。 我輕輕地把肩從她的手下面掙開,不想離開。
“你真是個……上帝啊。”外婆抱怨了一句,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上帝,久久地站著,低著頭不說話。 墓穴已經填得和地一樣平了,可外婆還是一直站在那兒。 兩個莊稼漢用鐵鍬在土上啪嗒啪嗒地拍打,發出很響的回聲。這時,驟然刮起了風,把雨趕跑了,刮走了。 外祖母牽著我的手,穿過黑壓壓的一片十字架領我向很遠的教堂走去。
“你怎麼不哭?”出了教堂的院牆後,她問我。 “哪怕哭一下也行啊!”
“不想哭。”我說。
“嘿,不想,這就不應該了。”她輕聲地說。
所有這一切都很奇怪:我從小就很少哭,隻是在受了委屈後纔哭,疼了不哭。 父親見我淌眼淚總是笑我,而母親則是常常大聲呵斥我:
“不許哭!”
後來我們坐一輛小馬車在很寬很髒的大街上行駛,街的兩旁是一幢幢深紅色的房子,我問外祖母:
“那兩隻青蛙還能爬出來嗎?”
“不,它們可爬不出來了。”她答道。 上帝保佑它們。
無論父親,或者母親,從來沒有這樣多和這樣親切地提到主的名字。
幾天以後,我、外祖母、母親乘上了輪船,坐在一間小船艙裡。 我那剛出生的兄弟馬克西姆死了,現在用白布裹著,上面扎著根紅布條,放在艙角的桌子上。
我將就地坐在包袱和箱子上,向窗子外面看,船艙的窗子是圓的,向外突出,很像馬的眼睛。 窗玻璃外,渾濁、翻起泡沫的河水永無止境地流著。有時河水猛地衝上來,打到窗玻璃上。 我嚇得身不由己地跳到地上。
“別怕。”外婆說道,她用軟綿綿的雙手輕輕抱起我,又把我放到包袱上。
河面上空,飄著灰濛濛的濕霧;遠處有個地方是一片黑黝黝的土地,過了會兒又逐漸消失在霧和水裡。 周圍的一切都在晃動,隻有母親雙手抱在腦袋後面,靠船壁站著,筆直地一動不動。 她的面色陰暗、鐵青,瞎子般地兩眼緊閉,一直悶聲不響,壓根兒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一個我未見過的不認識的人,甚至她身上穿的連衣裙我都沒見過。
外婆不止一次地輕聲對她說:
“瓦裡婭,你最好喫點什麼吧,少喫一點兒,好嗎?”
母親仍然默不作聲,還是一動不動。
外婆跟我說話時,輕聲細語,和母親說話的聲音比較大,但不知為什麼有點小心翼翼,仿佛有點膽怯,而且說得很少。 我覺得似乎她懼怕母親。 我明白這一點,這一點也使我和外婆更加親近了。
“薩拉托夫,”母親出其不意大聲生氣地說,“水手在哪兒?”
她說的這句話十分奇怪,叫人聽不懂:薩拉托夫,水手。
一個肩寬背厚、滿頭白發的人走進了船艙,他身穿藍色衣服,帶來了一個小匣子。 外祖母接過了匣子,把弟弟的尸體放進去,整理了一下後,雙手捧著匣子向艙門走去。 但是,她身體太胖,隻有側著身子纔能走過狹窄的艙門,站在門前,進退兩難,使人好笑。
“唉,媽。”母親喊了一聲,從她手中奪過小棺材,兩個人一起走了,艙裡就剩下我一個,我仔細地打量著那個穿藍衣服的莊稼漢。
“怎麼,死了的是小弟弟吧?”他彎下身子對我說。
“你是誰?”
“水手。”
“而薩拉托夫又是誰呢?”
“是座城市。 你瞧窗外,那就是薩拉托夫!”
船艙外,大地在慢慢地移動著,黑壓壓的陡峭的岸上霧氣騰騰,很像一塊剛從大圓面包上切下來的一大片熱乎乎的面包。
“外婆到哪兒去了?”
“埋外孫去了。”
“要把他埋到地裡去嗎?”
“那還用說,當然埋到地裡去。”
我對水手講述了幾天前埋葬父親時他們把幾隻活青蛙也埋進去的事。他抱起了我,把我緊緊貼在他身上,親了我一下。
“唉,小兄弟,現在你還什麼都不懂呢!”他說道,“那兩隻青蛙不必去可憐了,上帝保佑它們! 你心疼心疼你母親吧,她可真夠傷心的!”
突然,我們頭頂上嗚嗚地響起來,還長嘯了一聲。 現在我知道了,這是輪船上在拉汽笛,所以沒有害怕,但水手卻急急忙忙把我放下,立刻向艙外奔去,口中說:
“該快點跑!”
我也想跑走。 我走出了艙門。 半明半暗的狹窄走道裡,一個人也沒有。離門不遠的扶梯臺階上鑲的銅條閃著光。 我向上一看,隻見很多人拿著包袱、行李,挎著背囊。 顯然,大家都在忙著下船,這就是說,我也該下船了。
但是,當我隨著一群莊稼漢走到從船舷架到岸上的跳板前時,大家都對我喊了起來:
“這是誰的孩子? 你是誰的孩子?”
“我不知道。”
好長時間,人們把我推來擠去,有人搖晃著我的身子,有人摸索我的身上。 終於那個白頭發的水手來了,他猛地抓住我,向大家解釋說:
“他是從阿斯特拉罕來的,從船艙裡跑出來的……”
他抱著我飛快地跑著把我送下船艙,塞到包袱上,臨走前還伸出一個指頭嚇唬我:
“瞧我收拾你!”
頭頂上的嘈雜聲愈來愈輕了,輪船雖然還在顫動,但已經不在水上撲撲地發出響聲了。 有一堵濕漉漉的牆擋住了船艙的窗子,艙裡立刻變得黑糊糊的,悶得我透不過氣來,幾個包袱好像也鼓脹起來,擠壓住我,一切都叫我感到害怕和難過。 也許,我就這樣一個人永遠被丟在空船上?
我走到艙門口。 門打不開,銅把手轉不動。 我拿了一個裝著牛奶的瓶子,使勁向把手上砸。 瓶子打碎了,牛奶把我的兩隻腳潑得濕透了,灌滿了靴子,門還是沒砸開。 我很傷心,便躺到包袱上輕聲地哭起來,哭著哭著就帶著眼淚睡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輪船又撲撲地響著、顫動著,船艙的窗子像太陽似的雪亮。 外婆坐在我的身旁梳頭。 她皺著眉頭,口中不停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她的頭發多得嚇人,密密麻麻披滿了她的雙肩、胸口、兩個膝蓋,一直拖到地板上,烏油油的,泛出藍色的光輝。 她一隻手從地板上將頭發稍微撩起來懸空拿著,另一隻手費勁地把沒剩幾根齒的木梳塞進厚厚的發綹裡去;她的嘴唇緊撇著,烏黑的眼珠氣呼呼地閃著光,在這一大堆頭發裡,她的臉變得小得滑稽可笑。
今天,她似乎很生氣,但當我問起她頭發為什麼這麼長時,她還是像昨天那樣溫柔地對我說:
“大概是上帝給我的懲罰吧,上帝說:你好好地去梳吧,這些該死的頭發! 年輕時我還常為這又長又密的獅子毛洋洋得意呢,現在老了,我可恨死它了! 你睡吧! 早著呢,太陽還剛剛露頭……”
“我不想睡了!”
“好吧,那就別睡啦。”外婆立刻同意了。 她一面編著辮子,一面不時地向沙發那邊看看,媽媽臉朝上像繃緊的琴弦一樣直挺挺地睡在沙發上。“你昨天怎麼把奶瓶打碎了? 你說話輕聲點!”
外婆說起話來,有點像特別用心唱出來似的,娓娓動聽,一句句話好似一簇簇鮮花,那麼溫馨,那麼鮮明,那麼生動,一下子就刻印在我的記憶裡了。 她笑的時候,那烏黑的像櫻桃似的眼珠睜得圓圓的,迸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愉快的光芒,微笑時,快活地露出一排雪白的、堅固的牙齒,盡管黝黑的面頰上有不少皺紋,可整個面孔仍然顯得年輕、有光澤。 就是這松軟的鼻子,兩個腫脹的鼻孔和紅鼻頭,把一張臉全給搞糟了。 她聞鼻煙,用的是
一個鑲有銀飾的黑色鼻煙壺。 外婆雖然外面穿著一身黑衣裳,但透過她的眼睛,從內心卻閃耀出一種永不熄滅的、快樂的、溫馨的光芒。 她躬著脊背,幾乎有點駝,身體很胖,可跑起路來卻輕便靈活,活像一隻大貓咪,渾身柔軟得也像這種可愛的小動物。
在外婆沒來之前,我仿佛一直躲縮在黑暗中睡覺,但自從她來了以後,就喚醒了我,將我領到了明亮的大千世界,把我身邊的一切,連結成一根連綿不斷的線,編織進五彩繽紛、燦爛的花邊。 外婆立刻成了我的終身朋友,成了我心靈上最親近的、最了解我的和最珍貴的人,這是她那對世界的無私的愛充實了我,使我面對艱難的生活充滿了堅強的力量。
四十年前的輪船行駛得很慢。 我們在去尼日尼的路上走了很多天,至今最初那些充滿了美的日子仍歷歷在目。
天氣一直很晴朗。 從清晨至傍晚我和外婆都待在甲板上,頭上碧空如洗、萬裡無雲,周圍一片金秋,伏爾加河兩岸景色如繡。 淺棕黃色的輪船後面有一根很長的纜繩,拖著一艘大駁船,不緊不慢、懶洋洋地沿著藍灰色的河水,溯流而上,輪船的外輪片打著水,通通、通通地發出沉重的回響。 駁船灰濛濛的,宛似一隻慢吞吞向前爬行的灰褐色的甲殼蟲。 伏爾加河上空,太陽不知不覺緩緩地向前移動,周圍的一切,變化萬千,每時每刻都是一番新景像:綠色的群山,猶如大地披著的華貴衣裳上層層疊疊松軟的皺褶;沿河兩岸,城市、村莊錯落有致,宛然遠方點綴的雕飾;金黃的秋日落葉順水飄遊。
“你瞧啊,多好啊!”外婆一會兒走到船這邊,一會兒走到船那邊,口中不住地說,她容光煥發、喜氣洋洋,快樂地睜圓了雙眼。
外婆常常看著河岸出了神,連我在她身邊也忘了。 她佇立在船邊,兩臂交叉在胸前,微笑不語,兩眼卻噙滿了淚水。 我拉拉她黑色印花布的裙子。
“怎麼啦?”她身子猛地一抖。 “我好像打盹做了個夢。”
“那你哭什麼?”
“這個嘛,親愛的,是高興得哭,再說我年紀大了,”她微笑著說,“你知道,我可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春春秋秋我已跨過了六十個年頭了。”
她常常嗅一下鼻煙後,就開始給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強盜,有虔誠、聖潔的人,還講各種各樣妖魔鬼怪。
講故事時,她總是聲音輕輕地、神秘地俯下身子對著我的臉,兩個眼珠瞪得圓圓的,緊盯著我的眼睛,就像在不斷地往我的心靈中灌注使我精神振奮的力量。 她說話好像唱歌,愈說愈順溜,聽她說話使人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愉快。 我聽著聽著,口中還不斷地請求:
“再講一個吧!”
“那就再講以前講過的那個故事吧:有個家神老兒,坐在爐子下邊的空地方,他把一根面條兒刺進自己的腳底板,來回地搖晃著,叫苦連天地喊著:
‘哎唷,小老鼠啊,疼死啦,哎唷,大老鼠啊,我受不了啦!’”
外婆抬起一隻腳,用兩手抱住,懸空把腳搖來晃去,眼睛、鼻子、嘴巴滑稽地糾在一起,好像她自己腳痛。
圍在我們身邊的幾個水手,都是滿臉大胡子的、脾氣好的莊稼漢,他們
一面聽,一面笑,對外婆母贊不絕口,也要求說:
“老太太,再講一個什麼吧!”
接著他們說:
“走吧,跟咱們一塊兒去喫晚飯!”
喫晚飯時,他們請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請我喫西瓜、甜瓜;他們是偷偷請我喫的,因為船上有個跟船的人,他禁止人喫西瓜。 如果有人喫,他就奪走,把瓜果扔到河裡去。 這個人的穿著像崗警,制服前面一排銅紐扣,整天醉醺醺的,船上的人都躲著他。
母親很少上甲板,總是撇開我們一個人待在一邊。 她一直沉默寡言。母親形體高大,端正挺直,臉膛發暗,面色鐵青,淺色頭發編成的辮子盤在頭上,像戴著一頂又大又重的王冠。 現在,我的腦海裡還常常仿佛透過一層煙霧或者晶瑩的雲彩浮現出她那全身顯得強健有力、堅定果斷的高大形像。她那雙和外婆一樣的灰色的大眼睛,從雲霧裡遠遠地、冷冰冰地凝視著前方。
有一次,她嚴厲地說:
“媽媽,人家在笑話您呢!”
“上帝保佑!”外婆毫不在乎地回答說,“讓他們去笑話吧,別客氣,請便!”
我記得,外婆一看到尼日尼就孩子般地高興。 她拉著我的手,把我推到船邊,高聲說道:
“瞧,瞧,多好啊! 這就是尼日尼,我的老天爺! 你瞧,多好的地方呀,簡直是神仙住的! 你瞧那些教堂吧,就像在天上飛翔!”
外婆也央求我母親來看,差點哭了出來:
“瓦留莎,你瞧一下吧,那是茶林,記得嗎? 也許你給忘啦! 你高興高興吧!”
母親皺著眉頭苦著臉笑了笑。
輪船在美麗城市對面的河心裡停泊了,河面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帆檣如林,這時一條滿載著人的大舢板劃到船旁,用鉤杆鉤住輪船上放下去的跳板。 接著,大舢板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了輪船甲板。最前面,飛快地走著一個干癟老頭,他身穿一件黑長袍,長著一臉赤金似的棕紅色大胡子,鷹鉤鼻子和兩隻綠豆似的小眼睛。
“爸!”母親深沉而響亮地喊了一聲,猛地向他撲去。 老人立刻抱住她的頭,兩隻紅通通的小手,連連撫摩著她的兩頰,尖聲喊道:
“怎麼啦,傻丫頭? 啊……這就對了……唉,你們呀……”
不知怎麼地,外婆像陀螺似的轉著,一轉眼就把所有的人擁抱和親吻了個遍。 她將我推到大家面前,急匆匆地說:
“喂,快點! 這是米哈伊爾舅舅,這是雅科夫舅舅……納塔利婭舅媽,這是兩個表哥,都叫薩沙,表姐卡捷琳娜,這都是我們一家子人,你瞧,有多少啊!”
外公對她說:
“你身體還好嗎,孩子他媽?”
他們親吻了三次。
外祖父把我從一堆人中拉了出來,按住我的頭問道:
“你是誰的孩子?”
“阿斯特拉罕的,從船艙裡來的……”
“他說什麼?”外祖父轉身問母親,沒等母親回答,他就推開我說:
“顴骨跟他父親的一樣……全都下船吧!”
我們上了岸,向斜坡上走去,斜坡是大塊鵝卵石鋪成的,兩旁高高的邊坡上,野草都已被踐踏得枯萎不堪。
外祖父拉著母親走在大家的前面。 他的個頭隻達到母親肩膀下面,步子又小又快,母親看他時居高臨下,走起路來仿佛隨風飄浮。 兩個舅舅默不作聲地跟在他們後面:米哈伊爾舅舅一頭黑發,梳得又平又光,跟外祖父一樣瘦小;雅可夫舅舅是拳曲的淺色頭發。 一起上坡的還有幾個身穿鮮艷連衣裙的胖女人和六個孩子,六個孩子都比我大,文文靜靜地悶聲不響。 我跟外婆和身材矮小的納塔利婭舅媽一起走。 舅媽面色蒼白,藍眼睛,腆著大肚子,走走停停,氣喘吁吁,低聲地說:
“喔唷,走不動了!”
“他們干嗎這麼折騰你?”外婆生氣地埋怨,“瞧,蠢到一家子去了!”
無論大人或者小孩,所有人我全都不喜歡,在他們中間,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甚至連外婆也失去了前些日子的光輝,跟我生分些了。
特別使我不喜歡的是外祖父,我立刻感覺到了他對我有敵意,所以我特別注意他,對他既有戒心,又好奇。
我們爬到了坡頂。 在坡的最上面,緊靠右面邊坡的街口,有一座矮小的平房。 平房牆上塗了一層灰紅色的油漆,屋頂低低地扣壓在牆上,窗戶突在牆外。 從外面看,我覺得房子似乎不小,可走進屋一看,幾間很小的半明半暗的房間裡顯得擁擠不堪;像輪船到碼頭似的,到處是忙忙碌碌的、氣衝衝的人,小孩像一群偷食的麻雀,竄來竄去,到處散發出一股從未聞過的刺鼻氣味。
我不知不覺地走到院子裡。 院子也叫人不舒服:滿院子都掛著各種各樣大幅大幅濕漉漉的布,到處放著盛有濃濃的、五顏六色的水的大桶,桶裡泡的也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布。 在院角一個幾乎要倒塌的小披房內,爐子裡的木柴燒得正旺,鍋裡什麼東西煮沸了,咕嘟咕嘟地響,有個看不見的人在大聲地說一些叫人奇怪的話:
“紫檀———品紅———硫酸鹽……”
一
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隻是個外號;那麼,我們就先說祥子,隨手兒把駱駝與祥子那點關繫說過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車夫有許多派:年輕力壯,腿腳靈利的,講究賃漂亮的車,拉“整天兒”,愛什麼時候出車與收車都有自由;拉出車來,在固定的“車口”或宅門一放,專等坐快車的主兒;弄好了,也許一下子弄個一塊兩塊的;踫巧了,也許白耗一天,連“車份兒”也沒著落,但也不在乎。這一派哥兒們的希望大概有兩個:或是拉包車;或是自己買上輛車,有了自己的車,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沒大關繫了,反正車是自己的。
比這一派歲數稍大的,或因身體的關繫而跑得稍差點勁的,或因家庭的關繫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數的拉八成新的車;人與車都有相當的漂亮,所以在要價兒的時候也還能保持住相當的尊嚴。這派的車夫,也許拉“整天”,也許拉“半天”。在後者的情形下,因為還有相當的精氣神,所以無論鼕天夏天總是“拉晚兒”。夜間,當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與本事;錢自然也多掙一些。
年紀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兩派裡有個地位了。他們的車破,又不敢“拉晚兒”,所以隻能早早的出車,希望能從清晨轉到午後三四點鐘,拉出“車份兒”和自己的嚼谷。他們的車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錢。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貨物,都是他們;錢少,可是無須快跑呢。
在這裡,二十歲以下的——有的從十一二歲就干這行兒——很少能到二十歲以後改變成漂亮的車夫的,因為在幼年受了傷,很難健壯起來。他們也許拉一輩子洋車,而一輩子連拉車也沒出過風頭。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後,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他們的拉車姿勢,講價時的隨機應變,走路的抄近繞遠,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而用鼻翅兒扇著那些後起之輩。可是這點光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著汗的時節常常微嘆。不過,以他們比較另一些四十上下歲的車夫,他們還似乎沒有苦到了家。這一些是以前決沒想到自己能與洋車發生關繫,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經不甚分明,纔抄起車把來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錢喫光的小販,或是失業的工匠,到了賣無可賣,當無可當的時候,咬著牙,含著淚,上了這條到死亡之路。這些人,生命最鮮壯的時期已經賣掉,現在再把窩窩頭變成的血汗滴在馬路上。沒有力氣,沒有經驗,沒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當中也得不到好氣兒。他們拉最破的車,皮帶不定一天洩多少次氣;一邊拉著人還得一邊兒央求人家原諒,雖然十五個大銅子兒已經算是甜買賣。
此外,因環境與知識的特異,又使一部分車夫另成派別。生於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華,較比方便;同樣,在安定門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門外的走南苑……這是跑長趟的,不願拉零座;因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於三五個銅子的窮湊了。可是他們還不如東交民巷的車夫的氣兒長,這些專拉洋買賣的講究一氣兒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頤和園或西山。氣長也還算小事,一般車夫萬不能爭這項生意的原因,大半還是因為這些喫洋飯的有點與眾不同的知識,他們會說外國話。英國兵,法國兵,所說的萬壽山,雍和宮,“八大胡同”,他們都曉得。他們自己有一套外國話,不傳授給別人。他們的跑法也特別,四六步兒不快不慢,低著頭,目不旁視的,貼著馬路邊兒走,帶出與世無爭,而自有專長的神氣。因為拉著洋人,他們可以不穿號坎,而一律的是長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褲子,褲筒特別肥,腳腕上繫著細帶;腳上是寬雙臉千層底青布鞋;干淨,利落,神氣。一見這樣的服裝,別的車夫不會再過來爭座與賽車,他們似乎是屬於另一行業的。
有了這點簡單的分析,我們再說祥子的地位,就像說——我們希望——一盤機器上的某種釘子那麼準確了。祥子,在與“駱駝”這個外號發生關繫以前,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夫,這就是說,他是屬於年輕力壯,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自己的車,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裡,高等車夫。
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兩滴汗,不知道多少萬滴汗,纔掙出那輛車。從風裡雨裡的咬牙,從飯裡茶裡的自苦,纔賺出那輛車。那輛車是他的一切掙扎與困苦的總結果與報酬,像身經百戰的武士的一顆徽章。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他從早到晚,由東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他沒有自己。可是在這種旋轉之中,他的眼並沒有花,心並沒有亂,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可以使他自由,獨立,像自己的手腳的那麼一輛車。有了自己的車,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氣,也無須敷衍別人;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喫。
他不怕喫苦,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願成為事實。假若他的環境好一些,或多受著點教育,他一定不會落在“膠皮團”裡,而且無論是干什麼,他總不會辜負了他的機會。不幸,他必須拉洋車;好,在這個營生裡他也證明出他的能力與聰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獄裡也能作個好鬼似的。生長在鄉間,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裡來。帶著鄉間小伙子的足壯與誠實,凡是以賣力氣就能喫飯的事他幾乎全作過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來,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作別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車多著一些變化與機會,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與地點就會遇到一些多於所希望的報酬。自然,他也曉得這樣的機遇不完全出於偶然,而必須人與車都得漂亮精神,有貨可賣纔能遇到識貨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他有力氣,年紀正輕;所差的是他還沒有跑過,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但這不是不能勝過的困難,有他的身體與力氣作基礎,他隻要試驗個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個樣子,然後去賃輛新車,說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車,然後省喫儉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輛車,頂漂亮的車!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為這隻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必能達到的一個志願與目的,絕不是夢想!
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二十來的歲,他已經很大很高,雖然肢體還沒被年月鑄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經像個成人了——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人。看著那高等的車夫,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胸,與直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麼寬,多麼威嚴!殺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腸子帶兒繫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沒有什麼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餘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粗;臉上永遠紅撲撲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小時候在樹下睡覺,被驢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都那麼結實硬棒;他把臉仿佛算在四肢之內,隻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裡以後,他還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這樣立著,他覺得,他就很像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
他確乎有點像一棵樹,堅壯,沉默,而又有生氣。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別人講論。在洋車夫裡,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車口兒”上,小茶館中,大雜院裡,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而後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像民歌似的由一處傳到一處。祥子是鄉下人,口齒沒有城裡人那麼靈便;設若口齒靈利是出於天纔,他天生來的不願多說話,所以也不願學著城裡人的貧嘴惡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論。因為嘴常閑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隻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假若走不通的話,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咬著牙,好似咬著自己的心!
他決定去拉車,就拉車去了。賃了輛破車,他先練練腿。第一天沒拉著什麼錢。第二天的生意不錯,可是躺了兩天,他的腳脖子腫得像兩條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來。他忍受著,不管是怎樣的疼痛。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一關。非過了這一關,他不能放膽的去跑。
腳好了之後,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為別的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習,即使有時候繞點遠也沒大關繫,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氣。拉車的方法,以他干過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經驗來領會,也不算十分難。況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爭勝,大概總不會出了毛病。至於講價爭座,他的嘴慢氣盛,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知道這個短處,他干脆不大到“車口兒”上去;哪裡沒車,他放在哪裡。在這僻靜的地點,他可以從容的講價,而且有時候不肯要價,隻說聲:“坐上吧,瞧著給!”他的樣子是那麼誠實,臉上是那麼簡單可愛,人們好像隻好信任他,不敢想這個傻大個子是會敲人的。即使人們疑心,也隻能懷疑他是新到城裡來的鄉下老兒,大概不認識路,所以講不出價錢來。及至人們問到,“認識呀?”他就又像裝傻,又像耍俏的那麼一笑,使人們不知怎樣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