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
丹尼卡醫生跟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合住一頂污漬斑斑的灰色帳篷,他對準尉既害怕又看不起。
“我簡直能畫出他的肝來。”丹尼卡醫生抱怨說。
“畫出我的肝來。”約塞連提議道。
“你的肝沒問題。”
“這說明你多麼不了解情況。”約塞連虛張聲勢道。他告訴丹尼卡醫生,他的惱人肝痛曾讓達克特護士、克拉默護士和醫院裡所有醫生著實煩惱了一陣子,因為它既不轉成黃疸,也不肯消失。
丹尼卡醫生不感興趣。“你以為你纔苦惱?”他問了一句,那我呢?那對新婚夫婦來我診所那天,你要在場就好了。”
“什麼新婚夫婦?”
“有一天來我診所的那對新婚夫婦。我沒跟你提起過嗎?她真可愛。”
丹尼卡醫生的診所也很可愛。候診室裡裝飾著金魚和一套最精美的廉價家具。不管買什麼,甚至那條金魚,隻要能賒賬,他都是賒賬購買。至於其他,他以分享診所收益為條件,從貪心的親戚那裡換取資金。他的診所設在斯塔騰島一幢家庭簡易住房裡,離渡口僅四個街區,往北一個街區就是一家超級市場、三家美容院和兩家不誠實的藥店。診所位於街角,可是沒什麼用。這裡人口流動量很小,出於習慣,人們看病總是找熟識多年的醫生。賬單迅速堆積了起來,他很快就面臨失去他最貴重的醫療器械的窘境:他的計算機被收回,隨後是打字機。金魚也死了。幸運的是,就在最黑暗的時候,戰爭爆發了。
“真是飛來鴻運,”丹尼卡醫生嚴肅地承認道,“很快,別的醫生大都去了軍中服役,生意一夜間有了轉機。轉角的位置真的開始發揮作用了,我很快發現病人多得都忙不過來。我提高了給那兩家藥店的回扣。幾家美容院也每周給我拉上兩三例人工流產,生意好得不能再好了。可你瞧瞧後來怎麼樣,他們派了征兵局一個家伙來給我檢查體格。我屬於4-F類。我給自己做過相當全面的體格檢查,發現我不適宜服兵役。你會以為我的話就足以說明問題了,對吧,因為在我們郡醫療界和本地商業改進局眼裡,我是聲譽良好的醫生。但是不行,那沒用,他們派那家伙來,隻是想查證我是否確實齊髖切除了一條腿,是否確實患了無法醫治的風濕性關節炎,毫無希望地臥床不起。約塞連,我們生活在一個缺乏信任、精神價值日益敗壞的時代。這真是太可怕了,”丹尼卡醫生抗議道,情緒激動得聲音都顫抖起來,“這太可怕了,就連一個持有執照的醫生的話,也會被他熱愛的國家所懷疑。”
丹尼卡醫生被征召入伍,被運送到皮亞諾薩島做航空軍醫,盡管他非常懼怕飛行。
“我不用在飛機上到處找麻煩,”他邊說,邊近視眼似的眨著那對圓亮、棕色而有些生氣的眼睛,麻煩就會來找我,就像我要跟你說的那個懷不了孩子的處女。”
“什麼處女?”約塞連問,我以為你要跟我講那對新婚夫婦呢。”
“那就是我要給你講的處女。他們不過是兩個小孩子,卻已經結婚,噢,一年多一點了。他們沒有預約就來到我的診所。你真該看看她。她長得真是甜美,又年輕又漂亮。我問她經期是否正常,她居然羞紅了臉。我想我一輩子都會喜愛那女孩的。她長得美極了,脖子上戴一條項鏈,一枚聖安東尼像墜垂在胸前。我可從沒見過那麼美的胸脯。‘這對聖安東尼一定是個可怕的誘惑,’我開玩笑說——隻是想讓她放松,是吧?‘聖安東尼?’她丈夫說,誰是聖安東尼?’問你妻子,’我對他說,她可以告訴你誰是聖安東尼。’‘誰是聖安東尼?’他問她。‘誰?’她不明白。‘聖安東尼。’他告訴她。‘聖安東尼?’她說,‘誰是聖安東尼?’我在檢查室給她仔細做了檢查,發現她還是處女。她在一邊重新穿上束腹,再把它鉤在長統襪上,我就跟她丈夫單獨談了談。‘每個晚上。’他誇口道。你看,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家伙。‘我從沒錯過一個晚上。’他誇口道。他也不是開玩笑。‘我甚至還把這事安排在早上,之後她給我準備早餐,我們喫完再去上班。’他誇口道。隻有一個解釋。我把他們叫到一起,用收藏在診所的橡膠模特兒給他們示範性交動作。我把這些橡膠模特兒收藏在診所,此外還有各種男女生殖器官模型,我把它們鎖在不同的櫃子裡,免得別人說閑話。我是說我曾經有過這些東西,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連診所也沒了。我現在就剩下這過低的體溫,真的讓人擔心。在醫務室給我干活的兩個伙計簡直一文不值,根本做不了診斷師,他們隻會發牢騷。他們以為他們纔苦惱?那我呢?他們那天應該在我診所裡跟那對新婚夫婦一起看我示範,好像我在給他們講從沒有人聽說過的事情。你絕對沒見過誰這麼感興趣。‘你是說這樣?’他問我,然後自己擺弄了一會模特兒。你看,我當然清楚哪類人去哪裡做這事纔能樂得不行。‘行了,’我跟他說,好,你們這就回家去,照我的方法試上幾個月,看看怎麼樣。好嗎?’好的。’他們說,非常爽快地用現金付了款。‘過得快樂。’我對他們說。於是他們向我道了謝,一起走了出去。他摟住她的腰,好像急不可耐地要帶她回家實踐一番。幾天後他獨自一人回來,對護士說必須馬上見我。等人都出去了,他對著我的鼻子就是一拳。”
“他干什麼了?”
“他罵我自作聰明,一拳打在我鼻子上。‘你算什麼東西,自以為了不起。’他說著把我揍了個四仰八叉。嘭!就像這樣。我不開玩笑。”
“我知道你沒開玩笑,”約塞連說,但他為什麼那樣做?”
“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那樣做?”丹尼卡醫生惱怒地反問道。
“也許跟聖安東尼有點關繫?”
丹尼卡醫生茫然地望著約塞連。“聖安東尼?”他驚奇地問道,誰是聖安東尼?”
“我怎麼知道?”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回答。那當兒他正好搖搖晃晃地走進帳篷,懷抱著一瓶威士忌,咄咄逼人地坐到他們兩人中間。
丹尼卡醫生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把椅子挪到了帳篷外面。種種不公正聚集在一起,成為他永恆的負擔,壓得他腰也彎了。他無法忍受跟他的室友在一起。
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覺得他瘋了。“不曉得這家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議論道,頗有責備的口氣,他沒有頭腦,就這麼回事。他要有一點點聰明的話,就會抓過一把鐵鍬往下挖。就在這帳篷裡,他會往下挖,就在我的床底下。他會立馬挖到石油。難道他不知道,美國那個士兵是怎麼用鐵鍬挖到石油的?難道他從沒聽說過那家伙的事——科羅拉多那個拉皮條的卑鄙下流的狗雜種,叫什麼來著?”
“溫特格林。”
“溫特格林。”
“他害怕了。”約塞連解釋道。
“哦,沒事的。溫特格林啥都不怕。”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搖了搖頭,欽佩之情溢於言表,那個臭烘烘的小痞子、狗娘養的、自以為是的家伙,是誰也不怕的。”
“丹尼卡醫生很害怕。就是這麼回事。”
“他害怕什麼?”
“他害怕你,”約塞連說,他害怕你得肺炎死掉。”
“他最好害怕,”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說,一陣低沉的笑聲從他結實的胸腔裡湧出,隻要有機會,我也樂意這麼死。你就等著瞧吧。”
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來自俄克拉何馬,是個英俊、膚色黝黑的印第安人,濃眉大眼,一張極有骨感的臉,一頭蓬亂的黑發,有一半伊尼德的克裡克人血統。他出於隻有自己知道的神秘原因,已經打定主意要得肺炎死去。他是個橫眉怒目、復仇心熾、不抱絲毫幻想的印第安人,憎恨那些叫卡思卡特、科恩、布萊克和哈弗邁耶之類名字的外來者,希望他們最好全都滾回他們齷齪的祖先原來生活的地方。
“你很難相信,約塞連,”他深思著,並故意提高嗓門要引丹尼卡醫生上鉤,這裡本來是個很適合居住的國家,卻被他們用他們該死的虔誠搞得亂七八糟。”
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一心想找白人報仇。他幾乎不能讀寫,但被委派擔任布萊克上尉的助理情報官。
“我怎麼可能學會讀書寫字?”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裝出好戰的姿態質問道,又一次提高嗓門好讓丹尼卡醫生聽見,每個地方我們一搭起帳篷,他們就在那兒鑽一口油井。每次他們鑽油井,他們就都能鑽到石油。每次他們鑽到石油,他們就強迫我們收起帳篷去別的地方。我們成了人肉探礦杖。我們全家跟石油礦藏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很快世界上每家石油公司都派了技術人員追蹤我們。我們總是在搬家。我跟你說,這根本不是養孩子的辦法。我覺得我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待過一星期以上。”
他最早的記憶,是一位地質學家的記憶。
“每一次我家又生下一個懷特?哈爾福特,”他接著說,股票行情就上漲。不久整隊的鑽井工人就跟隨我們東奔西走,他們帶著全部設備,隻為了搶先他人一步。公司開始合並,這樣就可以減少分派來追蹤我們的人數。但是跟在我們後面的人群越來越龐大,我們從來沒睡過一晚上好覺。我們歇腳,他們也歇腳;我們動身,他們也動身。伙食車、推土機、起重機、發電機,浩浩蕩蕩。我們到哪裡,哪裡生意就紅火,於是我們開始接到一些一流酒店的邀請,就為了做我們帶過來的那伙人的生意。那些邀請有的非常慷慨,但是我們不能接受,因為我們是印第安人,邀請我們的那些一流酒店並不都願意接納印第安人。種族偏見真是可怕,約塞連,真是這樣。像對待黑鬼、猶太豬、意大利佬或西班牙佬那樣對待體面忠誠的印第安人,實在是太可怕了。”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確信無疑地慢慢點了點頭。
“然後,約塞連,終於來了——結束的開始。他們開始在我們前面轉,試圖猜測我們下一步將停在哪裡,甚至我們都還沒到那裡,他們就開始鑽井,結果我們連歇個腳都不行了。我們剛剛準備鋪開毯子,他們就把我們趕走。他們對我們有信心。他們甚至還沒把我們趕走,就急不可耐地鑽了起來。我們累得要命,都不大在乎我們哪天了賬了。一天早晨,我們發現周圍全是石油商,都在等著我們過去,然後再把我們趕走。你不管朝哪邊看,山脊上都有一個石油商等在那裡,就像準備進攻的印第安人。這就是結局。我們不能留在原地不動,因為他們剛把我們趕走。我們沒有地方可去了。隻有軍隊救了我。幸運的是,戰爭爆發得正是時候,征兵局從一群人中間把我直接挑了出來,安全地放到了科羅拉多州洛阨裡基地。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約塞連知道他在瞎扯,卻沒有打斷他,讓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接著往下說。他聲稱後來再沒有父母的消息了,不過他並不怎麼焦慮,因為隻有他們說過他是他們的兒子,而鋻於他們在那麼多別的事情上對他撒謊,他們很可能也不會在這件事上說說假話。他倒是對一幫堂表兄弟的命運清楚得多,他們原本想轉移對方視線,卻迷路向北去了,糊裡糊塗闖進了加拿大。等他們試圖返回時,美國移民當局把他們攔在了邊境,不讓他們回國。他們不能回國,因為他們是紅番。
這真是個恐怖的笑話,但是丹尼卡醫生沒有笑,直到約塞連又完成一次任務後過來找他,再次懇求——實在不抱任何成功的希望——停飛。丹尼卡醫生干笑一聲,但很快就沉浸在自己的種種麻煩之中了,其中包括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此人那天上午一直在向他挑戰,要跟他角力;還有約塞連,這家伙當場決定要發瘋。
“你在浪費時間。”丹尼卡醫生不得不跟他說。
“難道你不能讓一個發瘋的人停飛?”
“哦,當然。我必須那麼做。有一條規定說,我必須停止任何發瘋的人飛行。”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停飛?我真是瘋了。不信問克萊文傑。”
“克萊文傑?克萊文傑在哪裡?你把克萊文傑找來,我來問他。”
“那你隨便問問其他人。他們會告訴你我瘋成什麼樣。”
“他們都瘋了。”
“那你為什麼不讓他們停飛?”“他們為什麼不來找我要求停飛?”
“因為他們都瘋了,原因就在這裡。”
“他們當然都瘋了,”丹尼卡醫生回答道,“我剛跟你說過他們全都瘋了,是不是?而你不能讓瘋子來判定你是不是瘋了,對不對?”
約塞連冷靜地看著他,嘗試另一種方法。“奧爾瘋了嗎?”
“他當然瘋了。”丹尼卡醫生說。
“你能讓他停飛嗎?”
“當然可以。但是首先他必須向我提出要求。這是那條規定的一部分。”
“那他為什麼不向你提出要求?”
“因為他瘋了,”丹尼卡醫生說,“那麼多次死裡逃生,他一定得瘋了,纔能不停地飛作戰任務。沒問題,我可以讓奧爾停飛,但是首先他必須向我提出要求。”
“他隻要這樣做就可以停飛?”
“沒錯。讓他向我提出來。”
“這樣你就能讓他停飛?”約塞連問。
“不能。這樣我就不能讓他停飛。”
“你是說有圈套?”
“當然有圈套,”丹尼卡醫生答道,“凡是想逃脫作戰任務的人,絕對不是真正瘋了。”
世上隻有一個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條軍規。軍規明確說明,面臨真實而迫在眉睫的危險時對自身安全的關切是理性思維的過程。奧爾瘋了,可以獲準停飛。他必須做的,就是提出要求;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就再不是瘋子,因而必須執行更多飛行任務。奧爾必是瘋了纔會執行更多飛行任務,而如果沒有飛那麼多,他就是心智健全的;然而,如果他是心智健全的,那就必須飛那些任務。如果他飛那些任務,他就是瘋子,因而不必飛;但如果他不想飛,那他就是心智健全的,因而必須飛。約塞連對第二十二條軍規這一條款的絕對簡潔性深為感動,發出一聲敬仰的口哨聲。
“還真是個圈套,第二十二條軍規。”他評論道。
“無與倫比。”丹尼卡醫生表示贊同。
它那種螺旋式的推演,約塞連看得十分清楚。它完美的部分既優雅又令人驚異,其中存在一種極為簡略的精確,就像好的現代藝術,然而有時約塞連又不很肯定是否真把它看透了,正如他從來不曾對好的現代藝術十分有把握,或者確信奧爾在阿普爾比的眼睛裡看到了蒼蠅。他信了奧爾的保證,以為阿普爾比的眼睛裡有蒼蠅。
“噢,蒼蠅就在那裡,確實。”一次約塞連與阿普爾比在軍官俱樂部鬥拳之後,奧爾明確地告訴他阿普爾比眼裡有蒼蠅,雖然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是他看東西總走樣的原因。”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約塞連問。
“因為他眼睛裡有蒼蠅。”奧爾耐著性子解釋道,如果他眼睛裡有蒼蠅,他怎麼可能看得見眼睛裡有蒼蠅?”
這話頗有點道理,約塞連也願意相信奧爾的話,因為奧爾來自紐約市外邊的荒野,對野生動物的了解比約塞連多得多,還因為奧爾從來沒有在關鍵問題上對他撒過謊,不像約塞連的母親、父親、姊妹、兄弟、姨母、伯父、姻親、老師、精神領袖、立法員、鄰居和報紙。約塞連花了一兩天的時間,私下裡仔細思考了關於阿普爾比的這個新消息,於是決定做件好事,把它告訴阿普爾比本人。
“阿普爾比,你眼睛裡有蒼蠅,”每周一次去帕爾馬的例行飛行那天,他們在降落傘帳篷門口擦身而過,約塞連好心地對阿普爾比低語道。
“什麼?”阿普爾比嚇了一跳,約塞連竟然跟他說話,弄得他十分慌亂。
“你眼睛裡有蒼蠅。”約塞連重復道,“那可能就是你看不見它們的原因。”
阿普爾比一臉反感和困惑地離開約塞連,默默生著悶氣,直到他坐進吉普車,跟哈弗邁耶一道沿著那條又長又直的公路驅車前往簡令下達室,那兒大隊作訓軍官丹比少校正焦躁地等著給全體領隊飛行員、轟炸員和領航員下達飛行簡令。阿普爾比說話聲音很輕,免得司機和布萊克上尉聽見。上尉閉著雙眼,手腳伸展地躺坐在吉普車前排座位上。
“哈弗邁耶,”阿普爾比猶豫地問道,我眼睛裡有蒼蠅嗎?”
哈弗邁耶疑惑地瞇縫了眼。“瞼腺炎?”他問。
“不,蒼蠅。”那是他聽到的。
哈弗邁耶又瞇縫了眼。“蒼蠅?”
“我眼睛裡。”
“你一定瘋了。”哈弗邁耶說。
“不,我沒瘋。約塞連瘋了。你隻要告訴我眼睛裡有還是沒有蒼蠅就行了。隻管說。我受得了。”
哈弗邁耶又往嘴裡塞進一塊花生糖,然後往阿普爾比的眼睛裡細細窺視了一番。
“我沒看見什麼蒼蠅。”他說。
阿普爾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哈弗邁耶的嘴唇、下巴和臉頰上粘著些花生糖碎屑。
“花生糖渣子粘你臉上了。”阿普爾比提醒他說。
“我寧可臉上粘花生糖渣子,也不要眼睛裡進蒼蠅。”哈弗邁耶反擊道。
每一飛行小隊其他五架飛機的軍官都乘坐卡車來到簡令下達室,準備聽取三十分鐘後下達的綜合簡令。每一機組的三名士兵完全沒有聽取簡令,而是被直接送往機場上預定那天執行飛行任務的幾架飛機旁,和地勤人員一起等候,直到預定與他們一同飛行的軍官坐卡車到來,縱身跳下喀喀作響的後擋板,然後登機,啟動引擎。棒糖形的停機坪上,引擎不情願地轉動起來,起先像是轉不動,隨後平穩地空轉片刻,於是飛機隆隆轉身,沿著鋪滿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向前滑行,像一個個瞎眼、愚笨、瘸腿的家伙。飛機終於滑上了起落跑道的尾端,一架接一架迅速起飛,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騰空而起,慢慢傾斜飛行,在斑駁的樹高線上形成編隊,再以平穩的速度繞機場盤旋,直到每個由六架飛機組成的小隊都編好隊形,然後掠過蔚藍色的水面,設定這次出行的航向,朝意大利北部或法國的目標飛去。機群不斷爬高,到進入敵方領地的時候,已升至九千英尺以上。每次飛行總有些令人驚異的感覺,其一便是安寧和極度靜謐,打破它的隻有機關槍的試射聲、對講機偶爾傳來的單調簡短的一句話,以及最終每架飛機上的轟炸員冷靜地宣布他們已到達識別點,準備飛往目標。此外總是有陽光,因為空氣稀薄,喉嚨口總是有點黏黏的。
他們駕駛的是穩定可靠的暗綠色B-25轟炸機,有著雙方向舵、雙引擎和寬闊的機翼。從轟炸員約塞連所在的位置看,唯一的缺點就是那條狹窄的爬行通道,把有機玻璃機頭內的轟炸員艙跟最近的逃生口隔開了。爬行通道是一段狹窄、方形、冰涼的孔道,貫穿飛行控制繫統下方,像約塞連這樣的大個子隻能費勁地擠過去。那個肥胖圓臉的領航員也很難擠過去,他長著一對奸詐的小眼睛,揣著一隻跟阿費一樣的煙鬥,當他們朝目標飛去時——現在就幾分鐘之遙了——約塞連常把他從機頭趕到後面去。隨後是一段時間的緊張,一段時間的等待,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等待,而此刻下面的防空火炮正瞄準他們,準備盡可能把他們全部擊落,讓他們永睡不醒。
對於約塞連來說,爬行通道是通往即將墜落的飛機外面的生命線,但他卻以強烈的敵意詛咒它,辱罵它是老天設置的障礙,是要置他於死地的陰謀的一部分。就在B-25轟炸機的機頭,還有地方可再開一個逃生口,可是那裡並沒有逃生口。替代它的是這條爬行通道,而自從在阿維尼翁上空執行任務發生混亂以後,他就開始憎恨它的每一英寸,因為它一秒秒地拖延他拿到降落傘的時間——太笨重而無法隨身帶到前面去;之後又使他趕往逃生口的時間延宕得更久。逃生口設在升高的駕駛艙後部與高高在上、看不見臉的頂炮塔射手雙腳之間的地板上。約塞連把阿費從機頭趕到後面之後,就盼望著能坐到阿費的位子上;約塞連盼望著就在逃生口上面用他隨身多帶的防彈衣築一個拱形掩體,自己躲在裡面縮成一團,把降落傘早早鉤在身上的皮帶上,一手緊緊抓住紅柄開傘繩,一手牢牢握著緊急艙口開啟把手,隻要聽到被擊毀的第一聲可怕尖嘯,他便可以立刻墜入空中,落向地面。如果他必須待在機頭,那他就想占據這個地方,而不是懸在前面,像一條該死的支在外面的金魚,困在一隻該死的支在外面的金魚缸裡。而那該死的下作的高射炮火在他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一排排爆炸、轟隆作響、煙霧翻滾,時而徐徐攀升、喀喀作響,時而蹣跚交錯、砰然爆裂,那變幻無定、巨大無邊的邪物顛簸著、搖晃著、顫抖著、喧鬧著、穿刺著,好像要一瞬間把他們全都毀滅在巨大火光的一閃之中。
阿費擔任領航員或者別的任何角色,對約塞連都沒有什麼用處,約塞連每次都是怒氣衝天地把他趕出機頭,這樣萬一他們突然要倉皇逃命,纔不至於彼此礙手礙腳。約塞連一旦把阿費從機頭趕到後面去,阿費就可以自由地縮在地板上了,那是約塞連做夢都想待的地方,可是阿費反倒直挺挺地站著,兩隻粗短的胳膊舒適地擱放在駕駛和副駕駛的座椅靠背上,手裡拿著煙鬥,跟麥克沃特和不管哪位當班的副駕駛愉快地閑聊著,還不時指指天空中出現的逗樂場面給兩人看,但這兩位忙得不可開交,沒有絲毫興趣。麥克沃特掌握控制裝置,忙於執行約塞連尖銳刺耳的命令。此刻約塞連以簡短、尖銳、污穢的口吻——那聲音聽來特別像餓鬼喬在黑夜夢魘裡的痛苦、哀乞的叫喊——命令麥克沃特將飛機滑入轟炸航路,然後兇暴地命令繞著高射炮彈炸開的一條條貪婪的火柱,把所有炸彈全扔下去。整個混亂的衝突中,阿費一直沉穩地抽著他的煙鬥,以平靜的好奇心通過麥克沃特的窗戶注視這場戰爭,好像那是一次遠在天邊的擾動,絲毫不能影響他。阿費對兄弟會活動十分投入,他喜歡領頭,熱心於同學聚會,頭腦單純而不知道害怕。約塞連則是很有頭腦也知道害怕,但他沒有在遭受襲擊時放棄崗位,像一隻膽小的老鼠一樣鑽過爬行通道急急趕回來,唯一的原因便是他不願意將飛離目標區的規避動作托付給任何其他人。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讓他委以如此重大的責任。他認識的人中間,沒有哪一個膽小到這個份兒上。約塞連是飛行大隊最出色的規避動作能手,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夠這樣。
規避動作並沒有固定的程序,需要的隻是恐懼,而約塞連有的是恐懼,比奧爾或餓鬼喬多,甚至比鄧巴也要多。鄧巴早已聽天由命,覺得自己有一天一定會死。約塞連並沒有放棄那個念頭,每次執行任務,他一扔完炸彈就瘋狂逃命,對麥克沃特大喊:使勁,使勁,使勁,使勁,你這狗狼養的,使勁!”而且永遠對麥克沃特恨之入骨,好像他們上到空中等著被陌生人干掉,全是麥克沃特的錯。飛機上其他人都不用對講機,除了去阿維尼翁執行任務那次,可憐機上一團糟,多布斯在半空中發了瘋,開始哀哭求救。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泣道,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誰?救救誰?”約塞連把剛纔被強力扯脫的耳機重新插入對講繫統後,立刻高聲問道。多布斯適纔搶過了赫普爾手裡的操縱杆,他們全都一頭猛栽下去,那震耳欲聾、令人癱軟、極為恐怖的俯衝,把約塞連的頭毫無辦法地緊緊粘貼在機艙頂端。赫普爾從多布斯手裡迅速奪回操縱杆,剛好及時救了他們。他幾乎是同樣突然地使飛機進入平飛,重新回到他們剛剛成功逃離的那一片震顫、刺耳的高射炮火之中。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剛纔約塞連說不出話來地祈求,他的頭貼在機頭的頂端,身體搖擺在空中,卻無法動彈。
“轟炸員,轟炸員,”約塞連說話時,多布斯哭著回答道,“他沒有回話,他沒有回話。救救轟炸員,救救轟炸員。”
“我就是轟炸員,”約塞連叫喊著答道,我就是轟炸員。我一切正常。我一切正常。”
“那就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乞求道,救救他,救救他。”
斯諾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