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學術隨筆書繫：梧桐三味》是作者研究社會文化史的一些感悟。作者把研究社會文化史過程中所獲得的感情和體會傾注於紙上，凝聚成一篇篇文筆優美，行文流暢的隨筆，極富啟發意義。
這《大家學術隨筆書繫：梧桐三味》隨筆集取名“梧桐三味”，用的是其中一篇的名字，這篇隨筆講的是章士釗一生“三變”的故事。這《大家學術隨筆書繫：梧桐三味》的內容也自然分成三個部分，以吻合於書名昭示的節奏。第一部分多是一些近代人物的趣事，筆者試圖涵詠其於境遇之中，讀出一種另類的含義，以區別於一般流行的懷舊逸事，還有一些文章則談及的是近代文化現像如何在現實中被各種因素重構的過程。第二部分主要談的是怎樣從思想史和制度分析相結合的角度理解儒學，以及人類學方法的滲透對歷史學變革所造成的啟迪與局限。最後一部分可能稍顯枯燥，談了一些史學變革的理論問題及最近的研究想法。

楊念群，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

第一味
書生襟抱本無垠
空餘高詠滿江山
我看“《曾國藩》現像”
康有為的烏托邦世界
梧桐三味
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英雄”
青山遮不住
生活世界裡的“像征替代”
“過渡期”歷史的另一面

第二味
道德作為“意識形態”的活力與限度
儒學內在批判的現實困境
構建“非儒”式的縱橫家形像
晚清今文學崛起的社會史理路
在神秘“叫魂”案的背後
歷史記憶之鋻
禮物交換的本土精神
親密關繫變革中的“私人”與“國家”
有形的與無形的
宗教功能的本土化闡釋
女人會說話嗎
歷史研究如何人類學化

第三味
傳統到底是怎麼了
中國視野裡的西方思想
學術空間與權力話語
“常識性批判”與中國學術的困境
什麼是思想的原創性
為什麼要重提“政治史”研究
“學術規範化”再反省
防疫行為與空間政治
解讀中西醫衝突下的政治空間
趣事片憶
後記

同夏衍老在四合院豆棚檐下縱談今古，我從老人的娓娓敘述中，多少體
味出楊度這位近世奇人的些許個性。楊度晚年沉浸於禪心秘境，頗為把握禪
學“以不變應萬變”、“以人世為出世”的界限與機巧。打開所著《虎禪師
論佛雜文》，撲面而來的全是玄語禪機，鬼氣逼人，而掩卷品思，其語總不
脫凡塵俗世而又不陷入風月荒誕。楊度甚至鬥膽顛倒六祖慧能“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之偈語而歪批雲：“菩提豈無樹
，明鏡豈非臺；本來安所在，即在此塵埃。”並擅自點化眾生日：慧能不過
是“以空破有”，而我虎禪師則是“即空即有”。以“有”說“無”已把禪
語空宗斷卻塵緣妄念的基點砸得粉碎，而以佛境說大同，更使楊度難分幻境
與真實的界度。近世湖湘之人似乎總是難斷塵緣，難入禪境，曾國藩即曾因
掙扎於禪境邊緣而嘔血。所以楊度未從“丑劇”中完全脫身而出以遁入空宗
，而又於“正劇”中扮一角色，以至後期生活大放異彩，倒並非沒有一點前
後思維的溝通與群體的共同困惑為其根基。其實，從帝制巨魁的“丑劇”轉
為市井國士的“正劇”，我們不難從禪境裡悟得楊度真性情的一絲線索。
楊度受晚清經學大師王閩運“帝王之學”的熏染，頗有乃師之風。他十
三四歲時就常宿於王家，被譽為神童。王閩運未顯之時與諸貴人遊，恐不受
禮遇，常常高自標置，一生不受人慢，而成名之後，更喜誇誕海口。錢基博
雲其“貌似逍遙，意實矜持”，而楊度也曾被人視為“露纔揚己，高視闊步
”。一次偶然翻閱唐宋八大家詩文，竟然棄書自嘆，說這些千古傳誦的文章
“真乃兒戲”，認為自己幼時，即已能撰此類之文，他們居然“亦為名家，
真乃可怪”。楊度自詡文章幾乎能獨步天下，隻是承認不如“掌門人”王閩
運詩詞的“哀艷靈逸”和其經說及《湘軍志》自成一家之言，總算能折節自
認於天下英雄中坐第二把交椅。楊度狂狷不羈，膽敢傲視點評天下英雄文章
，隻有摯友夏壽田以一句“平生推佩唯有楊郎”，方換來楊度的一聲謙遜之
嘆：“午詒（夏壽田）能狂，我僅能狷，實不如彼，愧斯言矣。”嘆聲內外仍
不失狂生本色。
“逍遙”與“經世”自古本是一對矛盾，而王閩運偏以老莊說“帝王”
，一派舍我其誰的假瀟灑，以致害得楊度也一度大談起“百際布衣無際會，
不煩勞作武鄉侯”這些言不由衷的苦悶話。實際上王間運說老莊自有緣由，
年輕時他曾勸曾國藩南面稱帝與清廷對峙而未果，自尊心大受打擊，大發了
一通“縱橫志不就，空餘高詠滿江山”的牢騷，便一頭扎入莊禪圈內；搞得
“湘綺弟子，莫不高談魏晉，不暇旁求”，楊度也學著王氏的樣子“盡心聽
鶯並看花，無心無事作生涯”。似乎真的做到了“帝師王佐都拋卻，換得清
閑釣五湖”。實際上莊禪給與王閩運遲暮哀嘆歲月的撫慰，和對“一生不受
人慢”的心理補償，恰恰是楊度“經世”內力進發而出的精神枷鎖。翻閱楊
度手抄日記，莊禪心境的空靈透徹與士不得志的憔悴悲涼，幾乎成了早期楊
度心弦喋喋不休的變奏，一忽是矜傲隱士的一派深沉，大做自我安慰雲：“
餘乃湖南一布衣耳，身處田間，本無心於名利，不召自至，又何為乎，進攻
以禮，非比舉棋，出而不正，亦何補於天下，不如無出矣。”一忽又做浪漫
悲歌，撫琴自嘯之態：“山煙向暮，寒水待月，忽覺滿目蒼茫，欲作窮途之
哭。人以我為曠達，不知直以眼淚洗面，士不得志，豈不悲哉！歸來閉門向
月孤吟，久不能寐。”有一次飯後楊度與王閩運同歸“登舟坐談時變，幾於
擊楫中流矣”。以至被“掌門人”責日：“近名之心，又非隱居求志之所宜
也。”
楊度與王閩運常於聯床夜話中縱評風雲大事，有一次他把小船泊於瀟湘
門外“競得一艙，與王師對臥……縱談徹曉，覺天下大事確有把握”。至於
點評人物之得失則更是時有妙語奇論，如譏諸葛而揚周瑜：“隆中三分之策
，幸而獲成，功名之會，豈非命哉！諸葛平生不善用兵，而名垂宇宙，其能
不如公瑾，竊哂乎！”再如“掌門人”量弟子之纔而估天下事，認定夏壽田
似曾國藩，楊度似胡林翼，“然合乎辦事，知必有濟”，思路奇拓浪漫，自
我感覺良好，倒大似一首書生狂想曲。今人看來，這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與
似乎不知天高地厚般的浪漫瀟灑，正如點點逝去而仍在飄逸的落暮餘暉，讓
吾輩後人羨慕得發狂。
戊戌年問，楊度入京應試終於有了操練“帝王之學”的機會時，他仍不
改高視闊步的老脾氣，常徜徉於公卿之間，自鳴曰：“餘誠不足為帝師，然
有王者起，必來取法道。”這種守株待兔式的自我推銷術，與正轟轟烈烈奔
走於宮廷之間的粵人康有為等公車士子相比，矜持的君子之風溢於言表。楊
度終於覺得“餘身在此不能無言”應有些驚人之舉時，便做了一篇《大閱賦
》，他自己解說賦中“以寓諷諫班揚之遺意也”。而直言極諫隻適於在明主
當政的時候“昏朝以沽名則可耳，不納則受其殃，正宜曲喻而已”。楊度一
路活動於京官翰林之中，甚至一直撞入大學士徐桐之門，卻無一人肯為之代
奏光緒帝，氣得他大叫“翰林可笑如此”，回到寓所，喝去幾壺悶酒，自然
大發了一通“相如雖有上林賦，不遇良時空自嗟”的感嘆。由於治學路徑和
經術運用的不同，楊度素來輕視康有為一輩人的活動，自言“三代以下唯餘
能言經術，又非他人所能也”。幾乎把“掌門人”排除在外，又稱“康長素
所著書，餘此時固已不屑，餘不敢輕量天下士，亦不敢妄自菲薄，有成與否
，要之皓首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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