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的上訪―― 解讀《離婚》(節選)
我們看看這位和藹的七大人吧。於是愛姑開始鬥爭了,這是小說最精彩的一段。
“七大人是知書識理,頂明白的;”她勇敢起來了。她開始發言。“不像我們鄉下人。我是有冤無處訴;倒正要找七大人講講。自從我嫁過去,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他們就是專和我作對,一個個都像‘氣殺鐘馗’。那年的黃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雞,那裡是我沒有關好嗎?那是那隻殺頭癩皮狗偷喫糠拌飯,拱開了雞櫥門。那‘小畜生’不分青紅皂白,就夾臉一嘴巴……”
這就是給了勞動人民言論機會的時候,勞動人民是如何把握言論機會的。愛姑很勇敢,勇敢是好的,她敢說話,敢於發表自己的言論,終於有機會來暢訴自己的革命歷史了,她講的是這樣一番話。即使我們大家都是革命者,我們怎麼看待這位階級姐妹?
七大人對她看了一眼。她不知道七大人為什麼看她,繼續說:
“我知道那是有緣故的。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鋻;知書識理的人什麼都知道。他就是著了那濫婊子的迷,要趕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禮定來的,花轎抬來的呵!那麼容易嗎?…… 我一定要給他們一個顏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緊。縣裡不行,還有府裡呢……”
過去對這段話的解讀就是愛姑有大無畏的革命鬥爭精神,這個話說的也不能說不對,也靠譜,說愛姑有鬥爭精神,我贊同,這還不是一般的鬥爭精神,她真敢鬧,縣裡不行還有府裡,確實敢鬧。可是她鬧的到底是什麼?我們分析她的話,沿著她的話說,她除了恭維七大人的話之外,都是講自己的革命歷史,她說她“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意思是她是一個非常和順的賢惠的好媳婦,可是我們看她說的這些話,你相信她是一個那樣的媳婦嗎?你相信她是一個賢惠的好媳婦嗎?且不說我們同意不同意賢惠,先把那個立場拋開,不說賢惠對不對,愛姑是不是那種封建禮教之下合乎規矩的、孝敬公婆的、和睦一家大小的好媳婦,你看她說的那些話就知道。“他們就是專和我作對”,原因我們不管,反正她跟一家人關繫不好,一家人都和她作對,而且不是一般的作對,一個個都是“氣殺鐘馗”。那年的黃鼠狼咬了大公雞這一件小事,無窮地追究,她連狗都罵,罵狗是“殺頭癩皮狗”,狗偷喫雞的糠拌飯,黃鼠狼把雞咬死了,然後她丈夫打了她一嘴巴,因為養雞、看雞是妻子的責任。黃鼠狼咬死大公雞,家庭財產遭受損失,丈夫打了老婆一個嘴巴,這是千千萬萬勞動人民家庭都會發生的。我們今天可以說男女不平等,那個時候男人欺負女人,家裡丟失東西了,丈夫打老婆這事不對,可是這個事情在封建禮教之下是個很正常的事情,是拿不到臺面上說理的。如果我們今天說,這樣有家庭暴力,這是我們今天法律改了,在那個時代不存在家庭暴力一說,難道這個雞被喫了就沒有人負責嗎?
她接著說的話裡全是攻擊性的語言,沒有證據的攻擊性語言。特別是她這句話表明,她自己的優越感在哪兒呢?“我是三茶六禮定來的”,她完全是按照傳統婚姻的程序明媒正娶來的,“花轎抬來的”,有三茶六禮,有花轎。讀了這句話我們就知道了,愛姑是反封建禮教嗎?那愛姑維護的是什麼呢?她維護的恰恰是封建禮教,麻煩就在這兒,復雜在這兒,如果我們認為這篇小說是反封建的,或者說愛姑是反封建的話,那什麼叫反封建呢?她罵的那個人不纔是反封建嗎?她罵的那個跟他家“小畜生”亂搞的小寡婦,人家纔是反封建呀!所以小說不能隨便地亂解讀,我們不是說“小畜生”做得對,也不能隨便說愛姑做得就對,那不是寫小說的意思。文學之所以復雜是它不簡單地站在某個人物的立場上,所以我們想想到底是誰在反封建。愛姑言之鑿鑿地以自己封建禮教老資格自居,她的光榮歷史就來自“三茶六禮”,她要反對的是破壞這個“三茶六禮”的。看看我們今天這個社會很有意思,一方面反封建,可是網上成天鋪天蓋地都去贊揚妻子去打小三,我們在網上看到多起妻子在街上遇見小三,拖著頭發就拖了好幾裡長,使勁打,然後大家喊好的事件。我們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價值觀?我們有的時候顧東不顧西,今天站在這個立場上,明天站在那個立場上,所以今天活得很混亂。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爺仰起臉來說。“愛姑,你要是不轉頭,沒有什麼便宜的。你就總是這模樣。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裡,難道官府就不會問問七大人麼?那時候是,‘公事公辦’,那是…… 你簡直……”
慰老爺把話都給她說清楚了,你往上告沒什麼用,關鍵在於“官府就不會問問七大人麼”。
“那我就拼出一條命,大家家敗人亡。”這句話是*具有革命精神的了,假如愛姑真的是這樣想的並且能這樣做,那勞動人民的事情解決起來也簡單、也容易了,盡管解決得不一定對,反正能解決,問題是愛姑得真能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