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言
本卷收錄的《近代哲學史》(Zur Geschichte der neueren Philosophie)、《為維克多·庫桑先生哲學著作所作序》(Vorrede zu einer philosophischen Schrift des Herrn Victor Cousin)以及《哲學經驗論述要》(Darstellung des philosophischen Empirismus)是謝林寫作於1833—1834年間的作品,其中的哲學思想形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整體。從時間年代來說,這幾篇著作屬於謝林的後期哲學著作。我們知道,謝林的後期哲學在形態上表現為“神話哲學”和“天啟哲學”,而在內容實質上則是表現為“否定哲學”和“肯定哲學”。這裡有必要指出,晚年謝林並不是像很多人誤解的那樣,以一種非此即彼的態度來對待“否定哲學”和“肯定哲學”,仿佛他的宗旨就在於貶低前者而抬高後者。因為真正說來,這兩種哲學都是謝林的後期哲學體繫的同等重要的組成部分,二者的區分與柏拉圖的本原學說的精神完全一致,即分別代表著“走向本原的道路”和“從本原出發的道路”。從哲學思考的本性來說,“走向本原的道路”或“否定哲學”必然先行於“從本原出發的道路”或“肯定哲學”,因此前者在某種意義上乃是後者的一個導論。另一方面,為了理解把握謝林的由“否定哲學”和“肯定哲學”組成的後期哲學體繫,這本身又需要一個導論,而在謝林看來,對於哲學史的回顧就是這個意義上的最好的一個導論。
哲學史是最好的哲學導論——這是謝林和黑格爾的共識。而且謝林比黑格爾更早地實施了這個計劃。其實謝林於1804年寫作的《哲學導論》(Prop?deutik der Philosophie)就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近代哲學史”,謝林在其中首先把之前的哲學區分為“有限者的層面”和“絕對者的層面”這兩個階段,然後依次討論了1) 唯物主義,2) 笛卡爾的精神和物質(或心靈與身論,3) 斯賓諾莎的論,4) 萊布尼茨的精神原子論,5) 形而上學的獨斷論,6) 康德的不完滿的“無限—有論唯心主義,7) 費希特的完滿的“無限—有論唯心主義,最後把他自己的哲學定位為8) “唯心主義的斯賓諾莎主義”或“完滿的唯心主義”(VI 130)。類似的“近代哲學史述要”也出現在謝林1810年的《斯圖加特私人講授錄》(Stuttgarter Privatvorlesungen)裡面(VII 443—446)。在此期間,黑格爾登上了哲學舞臺,明裡暗裡對謝林哲學提出了尖銳批評,而以雅各比、巴阿德爾為代表的神秘主義則從未停止對於謝林哲學的攻擊,這些情況促使謝林一方面把這些理論對手的哲學思想納入到近代哲學史的發展過程中,予以回應,另一方面繼續深化發展他自己的哲學思想,並對其進行重新定位,而這些反思的結果,就是當前的這部《近代哲學史》(1833/1834)。
其實早在謝林於1832年在慕尼黑大學正式講授“近代哲學史”這門課程之前,他的相關思想已經在1827年的“世界時代體繫”講授錄中有所表述。作為德國古典哲學大師,謝林在講授哲學史的時候,從來都不是像通常的哲學史家那樣采取平鋪直敘的方法(比如先講哲學家的生平和著作,然後介紹其主要思想等等),而總是一針見血地從哲學家的核心思想和關鍵命題出發,揭示出思想本身的內在邏輯和演進過程。在這部《近代哲學史》裡,謝林以高屋建瓴的方式闡述了近代哲學從笛卡爾出發直到謝林本人的後期哲學的演進過程,其重點在於考察近代哲學的“主體”“存在”“思維”“經驗”“上帝”“自由”“本原”等核心概念在各位哲學家那裡的關鍵意義,並最終揭示出他所強調的“否定哲學”和“肯定哲學”之間的區分和聯繫。在這個過程中,謝林不但對於他自己的早期哲學作出了自我檢討,更用整整一章對黑格爾哲學進行了詳細的批判分析——後面這一部分尤其是一份具有重大哲學意義的珍貴文獻,因為長久以來,人們已經習慣了黑格爾及其學生對於謝林哲學的各種批評,仿佛謝林僅僅處於一種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的地位,已經被完全駁倒了,但實際上,謝林不但明確回應了黑格爾對他的某些具體指責(比如絕對者作為“前提”或是“結果”的問題,又比如“理智直觀”的問題等等),而且反過來敏銳地揭示了黑格爾哲學在“現實性”乃至“歷史性”(或“時間性”)方面的重大缺陷,進而指出黑格爾哲學在整個近代哲學的發展過程中隻能算是一段“插曲”(Episode)(X 125 128 213)。最重要的是,謝林對於黑格爾的“反批評”是一種純粹“內在性的”(immanente)批判,也就是說,他和後黑格爾時期的那些完全站在外圍反對黑格爾的哲學家(比如叔本華、克爾凱郭爾和尼采)有著根本的不同,因為他的目標不是要簡單地拒斥甚至打倒黑格爾,而是要讓黑格爾哲學、他自己的哲學、還有德國唯心主義哲學達到真正的完滿。今天的我們尤其深刻地認識到,不管謝林哲學和黑格爾哲學有著多大的分歧和爭論,它們在本質上仍然具有一種最為親密的“家族相似性”,這就是德國古典哲學的高舉理性、科學和辯證法旗幟的“大全一體”精神。無論如何,謝林的這些深刻思想使得他的《近代哲學史》不僅成為一部哲學史名著,而且也成為一部經典的哲學著作。
此外需要說明的是,雖然謝林對於哲學史的關注和闡述最主要是體現在近代哲學這一塊,而不是像黑格爾那樣對於整個哲學史都有著完整的闡述,但這絕不意味著他的歷史視野存在著局限。且不說謝林哲學本身與柏拉圖以及新柏拉圖主義的密切關繫早就是一件眾所周知的事情,實際上本卷收錄的《哲學經驗論述要》已經多次談到柏拉圖和畢達哥拉斯學派的觀點。最重要的是,晚年謝林的《神話哲學之哲學導論,或純粹唯理論哲學述要》(Philosophische Einleitung in die Philosophie der Mythologie oder Darstellung der reinrationalen Philosophie)就是一部類似於“古希臘哲學史”或“柏拉圖哲學和亞裡士多德哲學研究”的著作,在這部篇幅達到三百多頁,以“神話哲學”為目標的“哲學導論”裡,謝林幾乎隻字不提“神話”,相反卻是對柏拉圖和亞裡士多德的哲學進行了全面深入的探討,以表明,正如黑格爾的思辨哲學是近代“否定哲學”的頂峰,亞裡士多德的“第一哲學”同樣也是古代“否定哲學”的頂峰。我們希望,能在不久的將來盡快推出謝林的這部《神話哲學之哲學導論》,以便最終呈現出作為哲學史家的謝林的完整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