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年一羽
三、結發妻子徐周氏
和煦的春風一次次吹拂著屺亭橋的大地,遍地毛竹節節升高。
就在徐悲鴻已經十七歲時,媒妁之人紛至沓來。盡管徐達章無比開明與豁達,卻也無法擺脫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娶妻生子、延續香火思想的束縛。
距屺亭橋東兩公裡的屺山,占地一千多畝,主峰也有百餘畝,松竹密集,山路崎嶇,其間遍布寺廟幾十間。徐達章的病情日趨嚴重,魯氏便邁開纏過的雙足,經常跌跌撞撞地到屺山的保安寺去為丈夫祈禱。然而,徐達章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魯氏便想給家中長子娶妻生子,也好為丈夫的病衝衝喜。
屺亭橋舊式婚俗共有三種。第一為媒妁之言:兩家認可,通過介紹人給女家送過去彩禮而定婚。其二是指腹為婚:兩家的女人懷孕在身,雙方指著彼此腹內尚未出生的嬰兒而定親。第三種則是搶親:男女雙方定親後,男子沒有能力將女方娶入家門,便找上親戚朋友密謀好,將女方搶回家中。
徐悲鴻的婚事屬於第一種。
宜興一帶的村子稱瀆,湖泊稱氿。太湖邊上一裡地一個瀆,共有七十二瀆。
徐悲鴻的妻子周氏,是離屺亭橋十七八裡地之外茭瀆的姑娘,哥哥叫周庭勛,是個生意人。周氏當年十六歲,裹著小腳,沒受過教育,結婚前與徐悲鴻從未謀過面。徐悲鴻不同意父母為自己包辦的這樁婚事,於是離家出走。
婚期一天天逼近,可徐悲鴻仍然杳無音信,不見蹤影。臥病在床的徐達章,不得不支撐起病體外出尋找兒子回家成親。
溧陽距屺亭橋東北十四公裡,徐達章在徐悲鴻十一歲時帶他第一次到過此地,住在一位能書善畫,而且做藥材生意的老者陶麟書家裡。進屋不大一會兒,徐悲鴻便趴在床邊寫出了那首“春水綠彌漫,春山秀色含帆風信好,舟過萬重巒”的小詩,陶麟書拿在手裡,不停地點頭嘖嘖贊嘆。
又見他的畫畫得也遠遠超出一般孩子,欣喜之餘,便將他認作義子。至此,徐悲鴻便將陶麟書喚作寄父。此後,他便經常來到溧陽,住在寄父家裡,與他的兒子陶留芬親如兄弟。
可以說,徐悲鴻的一生,與溧陽的陶麟書家有著離不開、剪不斷的淵源。
徐悲鴻曾在自述中說道:“本世紀初,餘方髫齡,先君達章公載餘赴溧陽,過寄陶趾祥先生家……”
徐悲鴻所說的陶趾祥,即是陶麟書,名瑞,字趾祥,後更字麟書。此人是溧陽大戶,為人寬厚豁達,做藥材生意不奸不詐。徐悲鴻所指的“本世紀初”,正是1907 年前後,讀完了《四書《五經》,即隨父習畫,已經能夠幫助父親在畫上做些渲染。
到了陶家,在學習與生活上,自然多受陶麟書的照顧。陶麟書的兒子陶留芬比徐悲鴻小五歲,徐悲鴻待他猶如親生兄弟,陶麟書專門從南京請來清末舉人莊志遠為二人授課。上完課,徐悲鴻便把在父親那裡背熟的《上大人》《千字文》《大學》《中庸》等教給陶留芬背誦,還帶著他摹寫吳友如的動物畫片。
徐悲鴻十四歲時,家鄉鬧水災,徐達章帶著他以鬻畫為生,總是在溧陽四周轉來轉去。現在,徐悲鴻已經離家多日不歸,徐達章斷定他一定還是去了溧陽一帶。於是,從床上爬起來,拄根拐杖由屺亭橋出發,朝著西北方向過宜興,抵達戴埠、天目湖、周城、溧城等曾經到過的地方
四處尋找,但卻一無所獲,最後來到溧陽見到陶麟書。
陶麟書不隻是生意人,而且還具有很高的藝術造詣:不但會彈琵琶,還寫得一手好楷書,而且精於繪畫——白描勾勒花鳥取法於任伯年。因為做藥材生意,經常來往於上海。看到聰慧的寄子如此酷愛繪畫,便從上海買來大量筆墨紙張及可臨摹的畫冊,以至徐悲鴻在溧陽陶家生活的幾年裡,潛心習畫,作品竟然累積到了十多箱。
徐悲鴻十五歲時,在陶麟書家認識了一位叫曹鐵生的朋友,從他那裡得到一些歐洲繪畫大師的復制品,這是他最初所接觸到的西畫。爾後,他又陸續從徐子明手中獲得了一些西洋畫冊,使他對西畫有了進一步認識,從而萌生了要去歐洲留學的信念。就在徐達章臥病後,徐悲鴻入宜興中學半工半讀,其生活也是寄父陶麟書照應的。
徐達章在四鄉八鎮沒有尋到徐悲鴻,便知道他一定躲在寄父陶麟書那兒,於是,來到溧陽後直奔陶麟書的家裡。可是進了屋,並未發現兒子的身影。
陶麟書見老朋友徐達章全身浮腫,拄著拐杖,氣喘吁吁,衣服上落滿塵土,大喫一驚。詢問之,方知徐悲鴻因逃婚已經出來多日不歸,婚期逼近,他不得不抱病出來尋覓。陶麟書便急忙安頓徐達章,說徐悲鴻正在一座廟裡繪制壁畫,別急,待我差兒子陶留芬前去尋來。徐達章聽後做出手勢說不可不可,這孩子天馬行空生性放達,聽說我出來尋他回去成婚,必然還會一跑了之。不如你陪我去將他逮住,方能帶回家去。陶麟書無奈,隻得攙扶上徐達章一步步來到寺廟。
徐悲鴻正在繪制寺廟門廳牆上的壁畫,徐達章被陶麟書攙扶著邁進廟門,便一屁股癱坐在門檻上。
徐悲鴻從搭建的高腳木架上下來,扶起氣喘吁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父親,淚水泉湧而出,順著兩頰撲撲落在腳下。
徐達章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徐悲鴻,過了好半天,纔斷斷續續說道:“壽康,跟我回去娶親……趕緊回!”兩天前,徐悲鴻在街上踫見了他兒時的伙伴朱了洲,告訴他說,父親已經出來找他回去成親呢。聽了朱了洲的話,徐悲鴻不再回陶家,便躲在寺廟裡畫畫門都不出,連喫飯都是小和尚送進來。他以為,父親找不到他,就會乘船返回屺亭橋。不料,他卻在寄父的陪同下不期而至。全身浮腫厲害,說兩句話就得喘半天,衣服上還落著一層塵土。徐悲鴻立刻變得心潮起伏,心如刀割,啜泣著把父親摟得緊緊的,覺得自己對不起他老人家,對不起他的養育之恩。
關於朱了洲,這裡還需交代幾筆,因為他在幾年之後,又插手了徐悲鴻的婚姻之事。
朱了洲,字重明,1886 年生於宜興,比徐悲鴻大九歲。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性格幽默,為人熱情。當時有個徐一冰,就是作家、詩人徐遲的父親,浙江湖州南潯人。1905 年,徐一冰二十四歲時,抱著體育救國的理想東渡日本,進入大森體育學校,回國後創辦了南潯中國體操學校。朱了洲在宜興彭城中學畢業後即入南潯中國體操學校,畢業後便在上海務本
女校任體育教員。其間,經常到同鄉蔣梅笙家裡求教學問。
1911 年辛亥革命爆發,學校被迫停辦,朱了洲便與該校的畢業生懷琪、周德、謝景尚等人於1924 年6 月1 日在蘇州創辦了中山體育專科學校。他的兄弟朱一洲,不久便與悲鴻一起赴歐洲留學。
陶麟書將徐達章領來寺廟後,也在極力勸說徐悲鴻跟父親回鄉成婚,口氣不容置疑。徐悲鴻也隻得將父親扶著送回寄父家裡,又來到寺廟把還未完成的壁畫收拾利落。當晚,徐達章在陶麟書的家裡宿下,老哥倆聊至午夜方休。第二天喫過早飯,陶麟書錢交到徐達章手上,作為徐悲鴻娶妻的費用。然後攙扶著他走到碼頭,一同上了一條渡船——陶麟書也要到屺亭橋去參加寄子的婚禮。
婚禮在第二天如期舉行,徐達章像是換了個人,一大早就爬起來請廚子殺了家裡的一口小豬準備婚宴。
在屺亭橋,徐達章也算得上一位名聲顯赫的人物,長子的婚禮當然要辦得排場。徐悲鴻寄父陶麟書的到來,更給婚禮增添了不少色彩,人們進進出出,都要向他請安。一切安排就緒,吉時已到,徐悲鴻深知不能違抗父命,隻得按約定俗成的鄉俗穿上官服,胸前戴著大紅花,身披一條長長的紅絲帶,在媒人的引領下乘上藍呢花轎。鄰家的一個半大孩子抱著徐家的一隻半大白鵝做前導,全副執事,鳴鑼開道,到茭瀆的周家宅邸去舉行奠雁禮。
奠雁禮是一種古老的婚俗:雁是候鳥,秋去春來,像征著陰陽和順。雁的一生隻有一個配偶,配偶死後,另一隻也不再擇偶,像征著對愛情的忠貞。後來,雁漸漸少了,民間便以鵝和鴨代替。徐悲鴻本來不同意父母為之包辦的這樁婚姻,在轎子裡坐得寂寞難挨,心煩意亂景迫神傷,於是掀開轎子的布簾,擊掌向前導的那個男孩要過白鵝。
徐悲鴻自幼喜歡動物,更喜歡畫鵝。他將白鵝抱在懷裡,一路上用雙手撫摸它身上的骨骼和結構,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去迎娶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