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達!是他回來了。這怎麼可能?他不是被國王逮捕並放 逐了嗎?不是號稱王室的告示裡已經宣布他死亡了嗎?然而他 就在這裡,站在他以前待過的房間裡,怒氣衝天儼然是上帝的化 身。他是怎麼回來的?難道弗朗索瓦國王允許他回來,還是他 強行違抗了國王的命令? 他身材高大而干枯,長長的鷹鉤鼻,雙唇薄而缺乏血色。他 身著栗色長袍,腰繫多節的土黃色腰帶,雙臂交叉攏在袖子裡, 緩緩地穿過房間。在誦經臺邊上,貝達站住了,揚臉直視阿莫 裡。黑色尖頂帽下是他的一頭白發,他膚色蒼白黯淡近乎透明, 但他的雙眼在搖曳的燭光中顯得尤其黝黑可畏——用學生們的 話說,這是一雙足以窺視靈魂的眼睛。貝達一言不發,一動不 動。阿莫裡感到幾乎察覺不到他在呼吸。這等光景簡直超越時 空,令人油然而生敬畏。 從私人住處又走進來一位男子,身著黑色長袍,腰繫黑色腰 帶。他比貝達要年輕,身材稍矮一些,略顯富態而又不致給人顢 頇之感。他容貌平和,甚至不妨說是英俊;臉上沒什麼皺紋。這 麼一張臉的主人應當從未經歷過負罪感或良心負擔之類的玩 意,因為他相信自己一向秉公辦事。他的風度是平易近人的,簡 直可以說令人身心愉悅——當然,這想必與他的實際職責無關: 他通常做的事情就是把男人女人投進大牢,嚴刑拷打,甚至折磨 致死。 他就是歐萊,宗教審判官。他曾經在蒙臺居布過道,所以阿 莫裡認得他。在布道中歐萊警告人們,蔑視正統教義是危險的; 他講了很多故事,關於烙鐵、割舌頭還有火刑柱上的生不如死。 貝達開口說話了。“看到我令你很喫驚,嗯?”和被流放前相 比,他的聲音變得更嘶啞刺耳了。他的雙唇隻是輕微地顫動,但 話語去異常清晰,充斥整個房間。“難道你以為憑國王就可以違 抗上帝的意志嗎?”他頓了頓,吸口氣。“我在這個位置服務了有 十三年了,自從我主耶穌基督離去、真正的宗教創立至今,教會 還從未面臨過像如今這樣嚴重的危機。為了保護天主教會不被 破壞,我不得不時時刻刻都兢兢業業、鞠躬盡瘁。我這麼做既不 是為國王也不是為教皇,而是為上帝本人服務。你認為我過 分嗎?” “不,教師,教會需要你,”阿莫裡堅定地回答,心裡憶起在貝 達的鞭撻下喪生的學生們。 “人類世界患病了,”貝達語聲低沉,仿佛正站在山巔布道。 “這像是一個毒瘤,誘惑民眾,中傷學者,貶損教會力量,公然制 造分裂,違抗歪曲《聖經》,誹謗褻瀆聖靈。播下毒種的是敵基督 路德,一個愚蠢的德國人,卻自以為比古往今來一切神職人員都 更睿智多識。他竟敢用自己的見解否定先賢。更有甚者,他還 妄圖廢除來自教會的神聖教令,仿佛上帝隻令他一個人有權做 出這樣的判斷:對於信徒的獲救來說,何為必要。” “我們宣布,”貝達提高聲調,像是懷著怨恨開始宣判,“以我 們的名義:這等邪惡是整個基督教世界的禍害,它必須完全徹底 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投入火焰,”貝達下顎的肌肉糾結抽搐著, 但他雙眼眨也不眨地瞪視著阿莫裡,“無論它出現在何時何地。” 詛咒結束,貝達的呼吸纔輕松了些,每次呼吸的末尾都有輕 微的喘息聲隱約可聞。他伸出一隻手搭在誦經臺邊上支撐身 體。阿莫裡這纔感到自己面對的人已經上了年紀。怎麼會這樣 呢?在流放生涯中,貝達想必已重病在身。這樣一位巨人難道 也在走近死亡?阿莫裡會在某種意義上陪伴他走過最後的 路嗎? “我要離開了,”貝達嘶聲低語道。“接下來歐萊教師要對你 說的一切內容都經過了我的首肯,而且必須嚴格保密。倘若洩 了密,那麼給你再厲害的懲罰都不過分,絲毫不過分——明白?” 阿莫裡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