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2009年的秋天，我在北京電影學院開設了一門新課《當代小說與電影改編》。那個時候，IP（擁有大量粉絲的小說）的概念還不像今天這麼炙手可熱。學生們讀小說的熱情很高，每次下課之後，都會有十分鐘的分享時間，讓學生分享自己最喜愛的一部小說或者由小說改編的電影，講一個他們最喜歡的故事和其中的人物。
我告訴他們，“一定不要上來先講主題思想，而是要講一個故事，一個畫面或者一個人物，細節、細節、細節，不要概念，你要講的是細節。”
對於故事，我們首先需要的是回憶。回憶太重要了，因為小說很大程度上就是回憶。然後，我們來復述這個故事，最後再講講邏輯和感受。所以，閱讀—回憶—講述，這是我們的第一步。其次我們再來談學習和研究方法的問題。比如研究美國導演克裡斯托弗·諾蘭的懸念電影《致命魔術》是如何改編的，該片就像一個敘事的迷宮，我們要把片中的情節點一一還原出來，然後再看看小說的情節安排，就會明白諾蘭是如何進行敘事改編的。
小說與電影先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有關小說的創作方法，有一次導演賴聲川和作家金庸一起喫飯，賴聲川問了一個問題：“您是怎麼寫小說的？”金庸先生放下筷子耐心地回答：“我會花很長的時間，也許一年多，建立角色，當你在腦子裡把每一個人物想透徹以後，他們就變成活的人。我把他們放在一起，他們自己就會跑了，角色會自己編劇。”
而有關電影劇本的構思常由人物引發。導演侯孝賢一次回鄉下老家，看到家對面的臺球廳裡一群年輕人無所事事地在撞桌球。於是，他想寫一個故事。他把這個畫面告訴了編劇朱天文。朱天文由此創作了《風櫃來的人》的劇本，講述澎湖列島上少年青澀成長的故事。
小說與電影故事的起點都是人物，人物是我們回憶與講述的核心。小說給了我們一個故事，電影則需要用另一種方式講好這個故事。當然有的時候，電影也隻是從小說中抽取了一些素材去講一個新的故事。但不管怎樣，如何講故事都是小說電影改編的關鍵。
並不是所有的經典小說搬上大屏幕都能獲得成功，好的小說與好的劇本之間並不能畫等號。從小說到電影劇本的改編是二次創作，這種跨媒介改編需要的功夫並不比原創電影少。
2014年，小說的改編版權在國內電影圈被熱炒。“無IP不成電影”成了影視圈的風向標，各大電影公司紛紛加入這場爭奪戰。搶奪、囤積IP一夜之間成了中國電影投資的重要生存法則。2014年被稱為年”。這一年，小說改編的電影作品大熱，小說版權逐漸演化出IP的概念，被資本追捧。
IP搶購熱潮的出現首先在於大IP擁有強大的粉絲群，內容和題材都受到年輕人青睞。其次，在投資方看來，改編劇本風險比原創劇本投資風險小，而且劇本開發周期比較短，一般三個月即可改編完成。制片方在營銷前就有噱頭可炒，小說的粉絲直接可以轉換成電影的觀眾，而沒有看過小說的人群也往往慕名而來。而對於電影開發團隊來說，更為重要的是大IP有利於電影項目的前期融資、拼盤子、講故事、碼明星。對於主投方來說，超級IP能夠吸引更多的有實力的跟投者加入，其中包括院線、宣發方。
不過隨著IP改編作品陸續問世，市場境遇卻是冰火兩重天。有的IP改編化腐朽為神奇，有的卻將一手好牌打爛。2016年是IP改編大年，風向標開始轉向。一些大IP“過山車”的票房讓市場漸漸清醒。IP本身價值和改編後的電影作品商業價值似乎出現了明顯的背離。原因是在IP熱潮中，有的投資方隻想要IP這個噱頭，而忽視了故事本身。一些公司盲目跟風，甚至根本沒有仔細弄清楚IP內容是否優質，是否適合改編以及改編的難度，版權價格就被盲目哄抬了起來。
在好萊塢，小說是電影劇本最重要的源頭之一。改編的流程往往是在購買了小說版權授權後，編劇團隊分階段地去完成編劇任務，不同的人負責劇本的不同部分。整個協作體繫中還會有編劇醫生這個角色，來分析診斷和修改劇本。通常，在編劇階段，小說作者的參與度較小，但是那些暢銷書作者則會有較大的話語權。在這種工業體繫下，一些優質的改編，甚至讓劇本的格局超過了原著。比如《教父》，小說作者馬裡奧·普佐撰寫了這部反映美國意大利黑手黨家族的優秀小說，導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和馬裡奧·普佐又一同將其改編成三部宛如莎士比亞悲劇般悲情蒼涼、糾結復雜、宣洩憤怒的電影作品。這三部電影不再是一個關於黑社會幫派的故事，而儼然成為美國夢破碎的社會寫照。
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任何媒介形式的文藝作品的核心永遠是好故事和經典的人物形像。但是電影與小說是兩種語言體繫，絕不能簡單照搬。而目前，國內電影行業對IP改編存在的普遍問題是電影敘事屬性並沒有被充分發揮出來，原著故事的格局被改編後往往不是做大而是變小。
在劇本改編階段，編劇要解決的核心問題之一是如何更好地將小說的單一敘事、封閉文本故事架構轉變為多線索、多任務、開放式模式。因為小說是語言藝術，電影是視聽藝術，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敘事藝術。小說敘事就像河流，運用順敘、倒敘、插敘等手法帶領讀者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電影敘事結構較小說更為復雜，它更像是魔方。
改編是一門藝術。目前，國內對於該領域的研究相對較少。我在近十年的教學與研究的基礎上，撰寫了該著作，以探討小說電影的改編方法與經驗。
從2009年的秋天起，我和學生們一起溫習了很多經典的改編，那些當年在班上分享和討論故事的孩子們，有的已成為將熱門小說搬上大銀幕的編劇。時光就是這樣，呼嘯而過。這本書就獻給那些在西土城路4號學習和工作的，我的學生和同事們。
李晶
2017年9月於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