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與光明：路易斯·康的建築精神》
引言
建築，立於我們和世界之間。如果我們將自己和世界定義為可量度的（measurable），那麼我們的建築就是可量度的，沒有精神（spirit）；但如果我們使自己接受可量度和不可量度（unmeasurable）的結合，我們的建築將會成為對這一結合的歌頌，也會成為精神的棲所。
路易斯·康將建築視為可量度與不可量度的結合。他用“靜謐”（silence）代表不可量度的，表示尚未存在；用“光明”（light）代表可量度的，表示存在。康認為建築存在於靜謐與光明之間的界閾之處，他稱之為“陰影的寶庫”（treasure of?the?shadow）。他認為偉大的建築始於不可量度的領悟，然後用可量度的手段將其建造起來，建成之後，它又能帶領我們回到初對不可量度的領悟之中。
創新的精神、人類的精神，不斷再生於探求新的領悟和肩負充實世界重任的人們身上。在我們的時代，康就是這樣的人，我們都因他的努力而更富足。在付出這些努力時，康是與眾不同的。在這個宣稱為形式創造終結的時代，他是一個形式創造者；在這個方法論盛行的時代，他是一個藝術家；在企業爾虞我詐的時代，他是一個受難者。在為了使世界更豐富所做的努力方面，康可以和另一位偉大的美國建築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比肩。賴特和康都是從建築的本源重構建築，但他們使這一重構成為可能的創作發展經歷卻大不相同。賴特從年輕時就充滿自信，得心應手，三十到四十歲左右就奠定了事業基礎。而康在經歷多年對創造的努力後，在五六十歲纔達到相同的成就。建築史學家文森特·斯庫利（Vincent?Scully）稱，活躍於 19 世紀末到 20 世紀中期的賴特，是在他的時代用形式和材料而非辭藻來作詩的詩人，他詮釋了那個時代，也創造了那個時代。賴特說：“每個偉大的建築師必須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他必須成為他所在時代的偉大原始詮釋者。”賴特在一個充滿自信的時代建造他的建築，那是一個在自然發展力量推動下邁向和諧的民主時代。這種趨勢成了他的建築中素。他寫道：“空間，連續不斷的形成：無形的源泉，一切旋律源於它，也必經於它。超越時間，超越無限。”
賴特晚年後的作品之一——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建造的時候，康的座重要作品——位於費城的理查德醫學研究中心也在建造中。但兩位建築師差異極大，絕不僅是年齡相差三十二歲而已（賴特，1869—1959；康，1901—1974）。賴特從傑弗遜的民主理想和偉大的美國詩人那裡汲取力量，如愛默生（Emerson）、梭羅（Thoreau）、梅爾維爾（Melville）、惠特曼（Whitman）等，還有印第安精神——賴特把他的房子建在印第安人已離去的大草原上，建築與大地和天空渾然一體。而對康來說，這些源泉都是緊要的。他的時代是一個充滿不確定和精神迷失的時代，一個毫無個性、官僚陳腐的時代。對他來說，用建築來詮釋這樣一個時代毫無意義。因此他轉而追尋超越任意時間的永恆，他找到了“道”（order），從這裡把精神帶回我們的世界。
康身材矮小，頂著一頭蓬亂濃密的白發，戴著厚厚的深度近視眼鏡，臉的下半部有一個童年出意外留下的傷疤。他其貌不揚，卻散發出一種強烈的美感。文森特·斯庫利形容他“散發著無人能及的光芒，這源自他豐富的想像力和智慧的活力，透過每個毛孔發散出來”。康的聲音低柔而嘶啞，他說話時每個人都凝神靜聽。他的話語常常充滿詩意，也總會提出一些問題，常是對建築更深層次的思索。他是詩哲，也是建築師。在他的詩和建築中，康不斷追尋起源，他稱之為“第 0 卷”。他的詩和建築共同構成了個人思想對存在所做的深刻、持久的探索。
康的話語對很多人來說都是艱深的，人們很難了解他。通過建築，康體驗到一個與線性思考所理解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其中，道凌駕於現像之上，物質是耗盡的光，人類是不可量度的居所，直覺是制造過程的積累，而一座建築在具有物理外觀之前就已具備存在的意志。科學、心理學的語言和平常的經驗都無法描述這個世界，康不得不發明了自己的語言。開始時很艱難，但終這些語言變得通順了，就像康在用大石塊砌牆，起初艱難地挑選每塊石頭，精心打磨成寶石一般，再逐漸修正直到它們彼此契合。如果他找不到合適的石塊，就自己打造一塊，像他使用的那些原本不存在的字眼“intouchness”或“darkless”。二十年來，康不斷重復談論著道，不斷精煉，以使它更準確。盡管對這種自我重復感到尷尬，但他還是想要去找到更完美的表達方式，直到完整呈現，就像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金字塔一般：完美的形式，前所未有的全新形像，卻因其出現的必然性而永恆。
康的語言是全新的，因為從未有人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卻也是永恆的，因為它所討論的是偉大的詩人們一直以各自的方式談論的主題。這些話語講述了我們生活的世界，也為我們介紹了康的建築，告訴我們建築曾經是、也會再度成為精神的建築。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
自1974 年路易斯·康去世之後，已經過去40 年之久了，當年我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路易斯·康的研究生班讀書的日子，仍然歷歷在目。20 世紀下半葉以後，路易斯·康成為全美公認的著名的建築師。他成為人們的偶像，行業內出現很多路對他的作品的崇拜者。近幾年來，人們開始研究他的比較復雜且備受爭議的私生活，於是他逐漸成為一個走入凡間的創造之神。
盡管對路易斯·康的研究不計其數，但是人們常常忽略他在教學方面所做出的貢獻，而且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他在教育領域的成就對後人的影響其實為長久。作為一個近代建築師，路易斯·康設計出了一些舉世聞名且經久不衰的建築作品，本書著重分析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書的那幾年，以一位教育工作者、一位哲學家的身份，對學生們產生的深遠影響。
很多人都研究過路易斯·康的建築，而且他的兒子納撒尼爾·路易斯·康拍攝過一部關於他父親的電影，名為《我的建築師》（My Architect ），讓人們更好地了解到路易斯·康的私生活。本研究對以上內容不再贅述。然而卻鮮有關於他的教育成就的著作，所以本書將主要針對他的教學工作，分析其的教育理念和教學目的，以及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研究生班授課過程中，所采用的設計與實踐相結合的創新式的教學方法。本書將從其研究生班的學生的角度，來探討路易斯·康作為一名老師，對學生日後職業生涯的影響。對於其教學理念的某些方面，本書也將以客觀的態度來進行直言不諱的評價。同時，本書也會根據路易斯·康的建築思想，通過對創造力本質的理解，提出適於當今建築學院的教學方法。
菲克列特·耶格是路易斯·康1966 級研究生班的學生，由於一直以來人們經常忽視路易斯·康在學術方面的成就，耶格曾作出如下評論：
我曾閱讀並參加過許多關於路易斯·康的著作和展覽活動，令我驚訝的是，我發現這些很少有人強調、介紹甚至是提及路易斯·康的教學工作以及他對學生的影響。人們關注的重點一直都放在路易斯·康的建築師或是設計師身份上，或是關注他負責的那個並不是所有作品都十分成功的建築事務所上。很少有人提及，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人提到，路易斯·康曾把自己生命的一半時間都奉獻給了建築教育事業。路易斯·康曾感言，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他感到十分自豪，而且他也確實為研究生班傾注了全部心血。
從1956 年開始從事教學工作，一直到1974 年離開人世，路易斯·康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生人數共有400 多人。而且，他還曾在20 世紀40年代到20 世紀50 年代間，在耶魯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和普林斯頓大學進行過教學工作，還在世界各地的建築學院舉辦過建築方面的講座，所以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從他的教學工作中獲益。
本書首先對路易斯·康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教過的研究生班畢業生中展開廣泛調研，從他們的角度了解他的教學理念和教學方法，並進行深入的探討。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畢業生辦公室的幫助下，通過查閱畢業生相關記載材料，我們聯繫並邀請到了研究生班的大部分學生一起協助完成了此項研究，收集了與研究生班學習經歷，以及路易斯·康對自身職業發展影響相關的資料近50 份，包括信件、圖紙、照片、論文、趣聞軼事和事業檔案。其中大部分資料從未對外公開過，也成為本書主要的資料來源。通過整理資料可以發現，不管是對於研究生班授課效果的心得體會，還是路易斯·康對個人產生的影響，都保持了相當高的一致性。
研究生班的大部分畢業生如今都已走上了講臺，將路易斯·康曾經傳授給他們的建築教學理念和繫統的專業知識承傳給了新的一代人。正如田納西州立大學建築學院創院院長比爾·萊西（Bill Lacy）所說：“路易斯·康的教學成就和他的作品一樣偉大，我認為他留給世人的真正遺產，不僅包括他的建築作品，還包括他曾教授過的學生，而這些學生又會把他的理念傳授給下一代人，然後一代接一代承傳下去。”
在未來職業規劃中注重教學工作的發展，也是路易斯·康的學生共有的一大特點。從研究生班畢業的學生，一部分從事教學工作，一部分將教學和實踐工作結合在一起，從他們發表的文章中可以反映出研究生班畢業生整個職業的發展過程，本書對相關文章也進行了收錄。路易斯·康在1976 年教授的研究生班的很多畢業生，都投身到教育工作中，其中麥可·貝奈曾說過：
“路易斯·康教給了我們如此堅定的信仰，也讓我們領悟到了許多道理，我們更希望能與別人一起分享這些內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路易斯·康之所以是一位偉大的老師，是因為他培養了許多教育工作者。路易斯·康對於建築本質不斷追求、不斷探索的精神與信仰，將通過我們這一代人傳播下去。”
在20 世紀50 年代初期，文森特·斯庫利曾評價過路易斯·康：“他給予自己學生限度的自由”4，讓他們從迂腐的國際風格模式以及他自己的建築形式語言中解脫出來。
路易斯·康的首個創舉具有破壞性。他將學生從束縛中解脫出來，讓他們完全依靠自己的想法來設計。同時，他通過解構模型來開拓學生的思路——在兩代歐洲人的影響下，很多學生的思路已經產生了一定的偏離。如今，這些學生已經形成了一股力量。到20 世紀60 年代晚期時，在他的影響下，其中一些人甚至超越了路易斯·康當年的成就。路易斯·康的學生又培養出新一代的學生，其中一些人不僅崇拜路易斯·康的建築，更對路易斯·康懷著一種深深的感激之情5。
我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時，和很多老師私下的關繫都很好，但是和路易斯·康卻一直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始終認為直接稱呼他的名字“Louis”不太合適，而且我一直認為他很可能並不知道我的名字。事實上，他似乎一直刻意與學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所以，我眼裡的路易斯·康一直都是一個比較強勢且有一定距離感的人。盡管他一直保持著一種和藹的態度，但在我的印像中，路易斯·康幾乎沒有對學生明顯地表示過太多關心。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盡管他非常善於啟發學生的創造力，但是他經常會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導致我在隨後的建築實踐工作中，經常在他那種崇高的設計思想和現實的市場環境中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不過，無論如何，我很慶幸能夠有機會成為路易斯·康後一屆研究生班的學生，對我而言，那一年的時光徹底影響了我未來的職業規劃，成為我人生的轉折點。
路易斯·康堅信，建築不應該僅僅為了解決某些問題而存在，這種完美主義思想極具啟發性。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路易斯·康的思想給人一種精神層面的動力。在我看來，路易斯·康能感知事物的無形尺度，並且他將其稱為“不可度量”（unmeasurable）。隻有我們願意像他一樣，花費一生的時間進行探索，纔能逐漸了解這種特有的能力。
我曾在研究生研討會上教授過一門關於路易斯·康的作品和哲學觀的課程，這門課也讓我有機會進一步從他那些晦澀難懂的文字中了解他的思想。在研討會討論階段，盡量模仿他的授課方式，希望盡我所能將他的思想承傳給新一代的學生們。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說，他的思想和他們之前所掌握的設計理念相比，更具有革新性。雖然一開始接受起來會有一定難度，也容易產生質疑，但是隻要深入地發掘了解，就能逐漸領悟到其中的意義。
路易斯·康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對建築有著獨到的見解，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存在仿佛是一個“奇點”，正因為這樣，他所教授的研究生班，也是獨一無二的。但是如果我能夠追尋他所探索的“不可度量”的腳步，重新創造出一些價值，並且將這種精神傳達給當今的建築師、建築學專業的學生等人，讓大家感受到他的教學理念的延續性，那麼這本書的目的就達到了。
詹姆斯·F·威廉姆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