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建築藝術不朽王軍
林洙先生編輯的梁思成文集《中國建築藝術》就要與讀者見面了,先生囑我寫一篇短文作為導讀,我自知纔疏學淺,深恐不能勝任,先生再三鼓勵,今始能落筆,企能充引玉之磚。
讀梁思成先生的文章,總是常讀常新。這一次,也不例外。
《中國建築藝術》收錄或摘錄了1943年至1961年梁思成先生關於中國建築藝術的代表性文章,此一時期,正值梁思成學術生涯之第二季。
此前,自1928年留美歸來創辦東北大學建築繫,試做瀋陽故宮、北陵和東陵的調查工作,至1940年完成川康兩省古建築調查,梁思成的學術研究,以實地調查為主線,此為其學術生涯之季。
此後,梁思成在從“外業”轉入“內業”,對調查成果進行總結,於1943年完成《中國建築史》,約1944年完成《圖像中國建築史》英文稿這兩部書稿的完成時間,見1968年10月29日梁思成“文革”交代材料,林洙提供。——王軍注,投身抗戰勝利後的重建工作,創辦清華大學建築繫,參加新中國首都建設,致力於學以致用、古為今用,傾情於建築遺產的保護、建築文脈的傳承創新。
他曾是投身五四運動的熱血青年,那場運動掀起的新文化思潮以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為使命。梁思成學術生涯之季,正是腳踏實地整理國故;學術生涯之第二季,正是亦步亦趨再造文明。他是新文化運動的弄潮兒。
他人生中的這兩季,與劇變之時代撞擊,如電光火石,精彩各異,卻浸透著同樣的憂患。收錄本書的《為什麼研究中國建築》就撰寫於他這兩季人生的交叉點,開篇即言“研究中國建築可以說是逆時代的工作”,飽蘸著的就是穿透他人生的憂患。
梁思成寫道:“近年來中國生活在劇烈的變化中趨向西化,社會對於中國固有的建築及其附藝多加以普遍的摧殘。雖然對於新輸入之西方工藝的鋻別還沒有標準,對於本國的舊工藝,已懷鄙棄厭惡心理。”“純中國式之秀美或壯偉的舊市容,或破壞無遺,或僅餘大略,市民毫無覺可惜。”“這與在戰爭炮火下被毀者同樣令人傷心,國人多熟視無睹。蓋這種破壞,三十餘年來已成為習慣也。”
他要逆的,就是這樣一個“普遍的摧殘”的時代。這也為他人生的起伏,寫下了注腳。
1901年梁思成生於日本東京,也正是在這一年,日本學者伊東忠太等人在八國聯軍侵占北京之時,對紫禁城進行了調查測繪。此後,日本與歐洲的學者,包括關野貞、常盤大定、鮑希曼、喜龍仁等,對內憂外患的中國所留存之建築遺產進行了大規模調查。這一場學術競賽,如同沒有硝煙的戰爭。
在那個特殊年代,即便是純正的學術,也會為武力的殖民提供借口:你這個國家對自己的歷史全然不知,淪為“非歷史”之“墮落”一族,我這個“進化”的民族,不但要來為你寫史,還可以殖你的民。
在這個意義上,作為中國學者,梁思成的學術研究帶有鮮明的反侵略色彩。他要逆的,也是那樣一個殖民主義橫行的時代。他的心緒,讀者在書中能夠看到。
中國學者對中國古代建築的繫統研究,是1930年中國營造學社正式成立之後開始的。梁思成同年加入學社,次年任法式部主任,在學術上不斷突破。
他發現了隋代趙州橋、唐代佛光寺等一大批珍貴的建築遺產,釋讀了宋代《營造法式》、清代《工程做法》這兩部僅存的中國古代建築官書,破解了材栔分°模數制、鬥口模數制,獨具慧眼地指出其“在中國建築研究中實重要者”,理解了中國建築之“文法”。
他擁有開闊的視野,構建了中國建築史研究框架。在收入本書的《中國建築史》緒論之《中國建築之特征》中,他指出:“建築顯著特征之所以形成,有兩因素:有屬於實物結構技術上之取法及發展者;有緣於環境思想之趨向者。對此種種特征,治建築史者必先事把握,加以理解,始不致淆亂一繫建築自身優劣之準繩,不惑於他時他族建築與我之異同。治中國建築史者對此著意,對中國建築始能有正確之觀點,不作偏激之毀譽。”
他提出的“結構技術 環境思想”研究體繫,為中國建築史研究提供了支撐,是這一領域可寶貴的思想遺產。今天,我們已能看到,模數化設計貫通中國古代建築之結構技術與環境思想,新石器時代以來諸多經典案例皆可為證,這是中國古代建築與空間設計之精華所在。這也說明,“結構技術 環境思想”具有重大指導意義。
而梁思成當年的研究,以結構技術為重點。他明言,這是因為古代文獻“鮮涉殿堂之結構”,“記宮苑、寺觀亦皆詳其平面布署制度,而略其立面形狀及結構”。他撰寫《中國建築史》,就是想填補這一空白,“以明此結構繫統之源流而已”。他的工作是開天闢地的。
可他並不滿足於此,在《中國建築史》之緒論中,他敏銳地指出:“政治、宗法、風俗、禮儀、佛道、風水等中國思想精神之寄托於建築平面之分布上者,固尤深於其他單位構成之因素也。”今天,這一層面的研究已成顯學,可在當年復雜的社會環境下,他的探索未能繼續。
在學術生涯之第二季,梁思成一次次經歷人生中刻骨銘心的事件——
1950年,他與陳占祥提出完整保存北京古城、另闢中央行政區、平衡發展城市的方案,並投身筆戰,為北京城牆的存留請命,不幸皆敗下陣來。
1951年,“京津高等學校教師學習改造運動”展開,梁思成被列為改造對像,被要求肅清歐美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的殘餘,被迫寫下檢討,刊於《人民日報》。
1955年,他為自己對中國建築藝術的堅守付出代價。“對以梁思成為首的復古主義建築理論的批判”在這一年展開,他的人生與學術伴侶林徽因撒手人寰。
收入本書的《中國建築發展的歷史階段》由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合作完成,發表於1954年12月,成為林徽因的絕筆。
那場批判之後,梁思成說:“總有一天我要組織一個廢話協會,我任會長,我的廢話是多的。”“自從建築思想批判以後,除了作為‘任務’接受下來,並按交代下來的‘精神’交卷外,我沒有寫過任何有關建築問題的文章。我以為這樣總可以不至於再犯錯誤了。”
在他所言之“廢話”和奉命完成的“任務”中,我們總能透過時代的烙印,捕捉到他的思想脈動和赤子之心。他在向我們傳遞這樣的信念——
中國建築藝術不朽!
2015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