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劫回歸     
查克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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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      
特拉特洛爾科，一九六八年
覺醒      
恰帕斯，一九九四年
希望      
在各位政要前的演講
尾聲      
創造的臉龐
譯後記

永劫回歸
查克莫[1]
不久前，費裡貝托在阿卡普爾科溺水身亡。此事發生在聖周期間。盡管已被解職不在部裡干了，費裡貝托做慣了官，還是抵不住誘惑，來到多年來常去的那家德國人開的小客棧，享用因了熱帶風味更加甜美的泡卷心菜，在聖禮拜六去拉奎布拉達區跳舞，在日落時分的奧爾諾斯海灘上的無名之輩中體會一下做“名人”的感覺。當然，眾所周知，他在年輕時遊泳很棒，但是現在，他年屆四十，已顯衰態，居然要在半夜裡遊過那麼長的一段距離！穆勒太太不同意在客棧裡給這個老主顧守靈。相反，她卻在那晚搞了場舞會，就在那個狹窄的小露臺上。而費裡貝托則臉色慘白，躺在棺木裡，等著早晨的班車從終點站發出。伴著木條筐和衣物堆，他度過了新生的夜。我早早地趕到，來監督把棺材搬運上車的工作，隻見費裡貝托被埋在墳頭一般的椰子堆下。司機讓我們趕緊把棺材在車頂的遮陽篷上安置好，蓋上帆布，以免嚇著了乘客，也不要給他的旅途平添晦氣。
[1].墨西哥古神名，其雕像今保存於墨西哥國立人類學博物館內。
我們離開阿卡普爾科時，仍是涼風習習。開到鐵拉科羅拉達時，天剛亮，溫度上來了。我一邊喫著當早飯的雞蛋和香腸，一邊翻開費裡貝托的公文包。這是我前一天在穆勒夫婦的客棧裡連同他其他的一些私人物品一起取回來的。兩百比索[2]。一份已在墨西哥被禁了的報紙；幾張彩票券；一張單程車票——沒有回程票嗎？還有那本廉價的記事簿，方格紙頁，仿大理石花紋的封面。
我壯著膽子開始翻閱這本記事簿，盡管汽車不時地轉彎，盡管得忍受車上嘔吐物的味道，盡管對於我亡友的私人生活，我自然還是帶有些尊敬的。我會想起我們在辦公室裡的日常工作——是的，就是以此開始的；也許我會找到他每況愈下、玩忽職守，發出沒有意義、沒有編號、沒有“有效選票”的公文的原因。總之，也許我會曉得他是為什麼被解職，丟了按其資歷本應拿到的養老金的。

今天去辦了退休金的事情。辦事的那位大學生非常和氣。出來時，我愉快得很，就打算去一家咖啡館，花上五個比索。這家咖啡館，我們年輕的時候常去，現在我絕少去了，因為記得我二十歲的時候它給的東西要比我現在四十歲的時候多得多。那時候我們都身處同樣的社會地位，我們會激烈地反對任何貶損我們的同學的看法——要是在家裡有人對他們出身卑賤或是缺乏風度評頭論足，我們會真的不惜為他們與家人翻臉。那時我知道有許多人（也許就是寒酸的）將來會平步青雲，而在這裡，在學校裡，我們會鍛造持久的友誼，將來攜手一道出沒兇險的大海。不過，事實並非如此。沒有固定的規律。許多寒酸的同學依舊寒酸，也有許多人爬到了比我們在那些熱烈、親切的閑談中所預料的更高的位置。還有一些人，比如我，就好像早已承諾過一樣，半途而廢，在一次課外的考試中了結了學業。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壕溝把我們隔開，一邊是功成名就者，一邊是一事無成者。總之，今天我又坐在了這些已經現代化了的椅子上——這街壘一般的咖啡館也變得現代化了——打算看一堆公文。我看到很多人，變了模樣，患了遺忘癥，在霓虹燈的照耀下滿臉放光。和這個我已幾乎認不出來的咖啡館以及這個城市一道，他們以跟我不一樣的節奏塑造著自己。他們已經認不出我來了，或者他們不想認出我來。多——一個兩個——一隻胖手飛快地拍拍我的肩膀。再見，老伙計，你還好嗎？在他們和我之間，是鄉村俱樂部的十八個高爾夫球洞。我把頭藏進公文堆中。偉大幻想的年代過去了，開心預測以及所有導致它們破滅的失誤的年代都過去了。我哀嘆不能把手指伸進過去的歲月裡，把某張丟棄了的七巧圖的殘片貼起來；但那個擺放玩具的大箱子還是漸遭遺棄，到了後，也不知那些鉛士兵、頭盔和木劍都到哪裡去了。那些可愛的面具，也不過如此。然而，那時候還是有著堅定的意志，紀律，對責任的熱愛。還不夠？或是過多了？我總是時不時地會想起裡爾克。對青春冒險的巨額補償，應當是死亡；年輕人，我們應該帶著我們所有的秘密踏上征程。今天，我不用回頭看那些鹽之城。五個比索嗎？兩個當小費。
[2].比索，墨西哥貨幣單位。

佩佩除了熱衷於研究貿易法以外，還喜歡炮制理論。他等著我出了教堂，然後我們一道往帕拉希奧區走去。他不信神，這還不說：每走五十米他就要造一個理論。如果我不是墨西哥人，我纔不會信基督呢，而且——不，你瞧，這顯而易見。西班牙人來了，讓你朝拜一個神，這個神被釘死在一個十字架上，身體一側受了傷，帶著血塊。犧牲了自己。獻出了自己。接受一種跟你所有的儀式、所有的生命如此接近的情感，這是多自然的事啊！……你想啊，要是墨西哥換成是給佛教徒或是穆斯林征服的呢？讓我們的印第安人去崇拜一個死於消化不良的家伙，這太不可思議啦。但這個神呢，不僅要人們為他犧牲，還要求把人的心髒挖出來，媽的，讓威奇洛波奇特裡完蛋吧！基督教，在它的狂熱和血腥的意義上，有犧牲，有禮拜儀式，自然而然成了印第安人宗教的新的延續。而基督教教義裡的慈悲、仁愛、“另半邊臉”之類的，都被拒斥了。在墨西哥就是這樣：要想相信一個人，就得殺了他。

佩佩知道，我從年輕時起就對墨西哥土著藝術的一些表現形式特別著迷。我喜歡收集小雕像和盆盆罐罐之類的東西。我的周末都是在特拉斯卡拉或是特奧蒂瓦坎度過的。也許就因為這個，他纔喜歡把他編造的所有理論跟這些話題聯繫起來以作談資。對了，我有好些時日都在尋找一件查克莫神像的復制品，要價格公道的，今天佩佩告訴我一個地方，在拉臘古尼亞，那裡就有一件，石雕的，好像不貴。我打算星期天去看看。

有個搗蛋鬼把辦公室飲水缸裡的水全染成了紅色，這就把工作擾亂了。我把他告到頭兒那裡去，頭兒隻是哈哈一笑。這小子有恃無恐，笑話了我一整天，都跟水有關。唉……！

今天是星期天，我得以去拉臘古尼亞轉轉。我在佩佩告訴我的那個小店裡找到了查克莫像。這是一件精致的藝術品，真人大小，而盡管店老板堅持聲稱這是真貨，我不相信。這石頭很一般，不過它身姿的優美和質地的密實並不因此而有所減損。店老板狡猾得很，在石像的肚子上抹點番茄醬，好讓遊客們相信石像真的會流血。
把石像運回家的花費倒比買下它的費用高。不過它終於在這裡了，暫時先擱在地下室，我要收拾一下擺放藏品的房間，好給它騰出個地方來。這種雕像需要曬到太陽，得是直射的、火熱的；陽光是素和本質。在地下室的漆黑一團裡，它會失色許多，成為垂死的石像，而它的表情似乎在斥責我讓它見不到光。那個店老板給石像垂直地打了一道強光，削去了所有的稜角，這樣我的查克莫就顯得更可愛了。我應該學學他。

今早醒來的時候，發現水管壞了。我大意了，水在廚房裡流個不停，漫了出來，淌過地板，灌進了地下室，而我毫不知曉。查克莫倒是能抗潮，我的幾個箱子卻遭了殃。而今天我還得上班，無奈我遲到了。

水管終於被修好了。箱子全都變形了。查克莫的底座上沾滿了淤泥。

一點鐘的時候，我醒了過來：我聽到一陣可怕的呻吟聲。我想會不會是賊。盡是瞎想。
半夜裡又聽見了呻吟聲。我不知道是什麼聲音，我緊張得很。更要命的是，水管又壞了，雨水滲進屋來，淹了地下室。

修理工遲遲不來，我絕望了。市政廳的那幫人，還是不提他們為好。這是頭一回雨水跑出下水管道流入我家的地下室。呻吟聲倒是暫停了：真是一事替一事。

總算把地下室弄干了。查克莫渾身蓋滿了淤泥，這讓它看上去奇丑無比，像是患了丹毒，一身青色，隻有眼睛無恙，還是石頭的模樣。我打算利用星期天把這些苔蘚全部刮去。佩佩建議我搬到一個公寓去住，住到頂樓去，免得再遭水禍。但我還是不能離開這間老房子，對於我一個人來說它確實是夠大的，波菲裡奧時代的建築，是我的父母留給我的遺產和記憶。要是住進一座地下層是聒噪著自動唱片機的咖啡館、底樓是裝潢材料店的樓房，我不知會怎樣。

我用一把抹刀刮去了查克莫身上的淤泥。苔蘚已然像是成了石像的一部分。我干了有一個多小時，直到下午六點纔干完。因為在黑暗裡沒辦法看清楚，完工後，我摸了摸石像的輪廓。每次重新摸過同一個地方，都感覺質地變軟了。我不敢相信，這石像已差不多成了塊大面團了。拉臘古尼亞的那個販子把我給坑了。這前哥倫布時代的雕像原來淨是用石膏做的，肯定會因為受潮整體塌掉。我隻好在它身上蓋上幾塊抹布，打算明天就把它搬到上面的房間去，要不然它就全毀了。

那幾塊抹布散落在地上。難以置信。我再一次撫摸查克莫。它變硬了，但沒有恢復成石頭的質地。我寫不出來：在它的軀干上，有著某種像肉一樣的東西，按上去像是橡膠，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這尊斜臥著的雕像裡流動……晚上我又下去看了一次。毫無疑問：查克莫的手臂上竟長出了汗毛。

我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上班時我老是犯糊塗。我開出了一張未經批準的付款通知單，於是頭兒不得不讓我提起注意。也許我在同事們面前變得粗魯了。我得去看醫生，看看我是不是在瞎想，還是神經錯亂，還是怎麼了，讓我擺脫這個該死的查克莫。

到此為止，費裡貝托的字跡還是原來那樣，寬寬的，近於橢圓的，我好多次在記事本和表格裡看到的那個樣子。而從8月25日起，文字就像是另一個人所書的了。有時候看上去像小孩子的字，費力地分開一個個字母；另外一些時候，又顯得很緊張，以至於漫漶不清。有三天是空著的，不過故事還在繼續：

一切都是相當自然的；然後我們就相信真實的東西……但這確實是真實的，比我所相信的還要真實。飲水缸是真實的，要是有個愛開玩笑的家伙把水染成紅色，它就更加真實，因為這樣我們就更能意識到它的存在……轉瞬即逝的一口煙是真實的，哈哈鏡裡的幻像是真實的，一切的死者、生者和被遺忘的人，不也是真實的嗎？……如果有個人在夢裡穿過天堂，有人給他一朵花，作為他曾去過天堂的證明，那麼要是他醒來時發現手上就拿著這朵花……那麼，會怎樣？……真實：有一天它碎為萬段，頭落在了那裡，尾巴掉在了這裡，而我們所認識的，隻是它巨大身軀散落各處的碎塊中的一塊。自由、縹緲的海洋，隻有被囚禁在一個海螺殼裡，它纔是真實的。直到三天以前，我的真實都是到了今天就會化為烏有的真實：連續的運動、慣例、報告、信件。然後，就像是大地會在某一天顫動一下以讓我們不忘它的威力，或像是死神會突然降臨，責備我生前遺忘了它的存在，另一種真實出現了。我們早知道，它就在那裡，又笨又重，會狠狠地敲擊我們以變得鮮活起來。我又一次認為我是在瞎想：一夜之間，通體松軟、身形瀟灑的查克莫變了顏色；黃色，幾乎是金黃色，它似乎在告訴我，它是神，但現在沒過去那麼嚴厲了，雙膝也沒過去那麼緊張了，笑得更加和藹了。昨天，我終於突然驚醒，懷著恐懼，確信在這黑夜裡，同時有兩個呼吸的聲音，黑暗中不止有我的脈搏在跳動。是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夢魘。再次入睡……不知道過了多久纔終於睡著。再次睜開雙眼時，天還沒亮。房間裡散發著恐懼的味道，聞著像熏香和血。我黑著眼睛環視了一下，終停留在兩個閃著光的小洞裡，兩面殘忍的、黃顏色的小旗子上。
我幾乎是氣也沒出一口地開了燈。
查克莫就筆直地站在那裡，臉上掛著微笑，渾身黃褐色，而肚子是肉色的。它的兩個小眼睛幾乎是斜著長的，緊挨著三角形的鼻子。它們讓我嚇得喘不上氣。它的下排牙齒頂開了上半片嘴唇，卻並不在動。隻有它碩大無比的頭上那頂方帽的閃光纔顯示出它是有生命的。查克莫向我的床靠來；此時開始下雨了。

我記得八月底的時候，費裡貝托被部裡解聘了。他被頭兒公開批評，另外還有傳言說他發了瘋甚至偷盜東西。這些我倒不相信。我確實看到了他的一些怪異的舉動，他曾問辦公室主任水會不會散發氣味，他曾向水力資源部部長提出申請，要去沙漠裡搞降雨。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我想，準是今年夏天這大得出奇的雨，讓他抽風了，或是在那幢有一半的房間常年緊鎖而滿是灰塵、沒有用人、沒有家庭氣氛的古宅裡的生活，讓他患上了某種心理抑郁癥。下面的筆記是九月底寫的：

查克莫想變得和善的時候，還是可以顯得和善的……令人迷醉的水汨汨作響……它知道關於季風、赤道雨和沙漠的懲罰的奇妙故事；每種植物都帶有它神秘的種子：柳樹是它誤入歧途的女兒；荷花是被它寵愛的孩子；仙人掌是它的嶽母。我不能忍受的是那股氣味，非人的，來自這不是肉身的身上，來自那古老的閃閃發光的鞋子。查克莫一邊發出刺耳的笑聲，一邊告訴我它是怎樣被勒普朗根發現，又是怎樣跟使用其他符號的人群發生接觸的。它的精神曾困居在陶罐裡和自然界的暴風雨裡；而它的石身被拖入暗無天日的地方，這是人為的，也是殘酷的。我相信，查克莫永遠也不會原諒這件事。它知道美是要展現給人看的。
我給了它肥皂，讓它洗去肚子上的番茄醬，那是賣主故意抹上去的，他隻當它是阿茲特克人造的呢。我問起它和特拉洛克[3]的親屬關繫，這似乎讓它不大高興。它要生起氣來，那副本就令人厭惡的牙齒就會顯得鋒利閃亮。開始幾天，它還下到地下室去睡；從昨天起，就睡在我床上了。
[3].特拉洛克，阿茲特克神話中的雨神名。

旱季開始了。昨天，就在我睡的客廳裡，我又聽到了先前那低沉的哀怨聲，隨後是一陣可怕的響動。我上樓微微打開房間門：查克莫正在猛砸燈和家具；它揮動兩隻傷手，朝門口撲過來，我趕忙關上門，衝到浴室裡躲起來……然後它氣喘吁吁地下來要水喝；一整天它都讓水龍頭開著，屋裡沒有一處是干的。我得蓋上好多條被子纔能睡覺，我還請求它不要讓客廳進更多的水了。[4]
[4].費裡貝托沒有交代他跟查克莫是用什麼語言交流的。——作者注

今天查克莫把客廳全淹了。我火了，說要把它送回拉臘古尼亞去。它揚起胳膊，那上面掛滿了沉沉的手鐲，然後扇了我一個耳光，這一擊與它那異於人和動物的怪笑一樣駭人。我得承認這樣的事實：我成了它的俘虜。我起初的想法可不是這樣：我本想支配它，就像支配一個玩具一樣；這大概是我孩童時期的自信心的一種延續；但是童年——誰講的哩？——是被歲月吞噬掉的果實，我還一直沒有意識到……它拿走了我的衣服。當它的身上開始冒出綠色的苔蘚時，它穿上我的睡衣。查克莫已經習慣了被人聽從；而我向來沒干過發號施令的事，隻能乖乖屈服。不下雨的時候——它的法力哪去了？——它就變得狂躁易怒。

今天我發現，查克莫會在晚上出門去。天黑時，它總會高歌一曲，那調子十分古怪，比它的歌聲還要古老。然後歌聲停了。我敲了好幾下它房間的門，沒有回應，我就壯著膽子進去了。從石像試圖襲擊我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沒進去過。現在這個房間已經一片狼藉，充斥著整棟房子的熏香和血的氣味，在這裡為強烈。而在門背後，是一堆骨頭：狗的、老鼠的和貓的。查克莫晚上出去劫掠來填飽肚子的就是這些。難怪每天早上會聽到那些駭人的叫聲。

二月，天氣干燥。查克莫步步盯緊了我。它讓我給一家飯館打電話，要他們每天送雞肉飯來。但我的工資很快就會花完的。隨後發生的事情是無法避免的：從一號開始，因為欠費，水和電都停了。但查克莫早已發現，離這裡兩百多米遠有一處公共噴泉；於是我每天要出去取水，跑十到十二趟，它就在屋頂平臺上監視我。它說我要是企圖逃跑它就劈死我；它還是閃電之神呢。它不知道的是，我曉得它每天晚上的獵捕活動……沒了電，我八點鐘就上床睡覺了。我得習慣與查克莫共處的生活，但就在剛纔，在一團漆黑裡，我與它在樓梯上撞到了，我觸到它冰冷的手臂，觸到它新生的皮膚上長出的鱗片，我當時直想大叫。

要是不能很快下雨，查克莫又會變回成石頭了。我注意到它近移動起來很喫力；有時候，它一連幾小時斜躺著，一動不動，好像又成了一尊偶像。但這樣的休憩隻會讓它積蓄新的力量，它復又折磨我，在我的身上抓來撓去，仿佛要從我的肉裡抽出汁來。它不再會暫時停止對我的折磨，友善地跟我講述古老的故事了；我覺察到一種強烈的忿恨。另外的一些事情讓我開始思考：它快把我酒窖裡的酒喝光了；它常常撫摸絲綢做的睡衣；它要我帶一個女傭到家裡來；它要我教它怎樣使用肥皂和洗滌劑。我覺得查克莫受了人世的引誘，正在一步步墮落，它的臉上出現了某種老舊的東西，先前看上去是永恆的。也許我會因此得救：如果查克莫成了人，那麼它千百年的生命可能會在一瞬間聚集在一起然後消亡於無。但這也意味著我的死亡：查克莫不會希望我看著它毀滅的，有可能，它想殺了我。

我要趁今晚查克莫出去活動的時候逃掉。我要去阿卡普爾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差事，同時等待著查克莫死去；是的，快了；它已經白發蒼蒼，渾身腫脹。我需要曬曬太陽，遊遊泳，恢復體力。我還有四百比索。去穆勒客棧吧，那地方又便宜又舒服。讓查克莫在這兒統領一切吧：我再不去給它挑水了，看它能支撐多久。
費裡貝托的日記至此結束。我不願再想他的故事了；我一直睡到了庫埃納瓦卡。從那裡到墨西哥城的路上，我試圖把他的這些文字理順，把他的記敘與超時的工作或是某種心理動機聯繫起來。直到晚上九點我們到達終點站的時候，我還是沒能想明白我朋友的發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雇了輛小卡車把棺材運到費裡貝托家裡去，並在那裡安排他的葬禮。
我還沒把鑰匙插進鎖孔裡去，門就開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黃皮膚的印第安人，穿著睡衣，戴著圍巾。他的樣子極其令人厭惡；身上散發著廉價洗滌劑的味道；他的臉上敷著粉，似是要蓋住皺紋；他的嘴上滿是胡亂塗抹的口紅，頭發像是給染過了一樣。
“對不起……您可能不知道費裡貝托已經……”“沒關繫；我什麼都知道了。請讓他們把尸體抬到地下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