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絳妃

楔子

民國二十九年，洛陽城四天內發生三起滅門案，死二十二人，盜劫古玩

估值數百萬大洋。

這三戶戶主都是收藏名家，持有重量級甚至國寶級古玩。很快，倫敦蘇

富比拍賣行赫然出現幾件戰國青銅器和唐宋精品書畫，經鋻定確為三戶人家

藏品。據悉後期將有規格更高的藏品參與拍賣。

滅門案中喻家長子喻榮華在華爾街證券交易所任職，其嶽父是紐約重量

級參議員，在政壇具有相當影響力，隨即通過大使館傳遞壓力。

正在浙江一帶活動的戴笠受命嚴加督辦。戴笠熟知洛陽政府相互推諉、

喫裡爬外的官僚作風，干脆來個釜底抽薪，委任軍統駐洛陽特派員伊宮承為

警察局副局長兼偵緝隊隊長，主抓洛陽滅門案。

章

新官上任沒放火。

伊宮承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一天一夜，斟字酌句地研究了警察局近期

所有案件卷宗，然後獨自驅車來到西城郊外的看守所，提審一名叫左侯的

犯人。

“我知道左侯隻是你目前使用的名字，或者專門為這次關押而用，罪名

是……”伊宮承看了眼卷宗，“走私煙草，一個不大不小、可以花錢擺平的

罪名，不得不說，你很聰明。”

左侯，頭發微卷，鼻梁高挺，眼睛裡始終蘊含著笑意：“局座，走私煙

草不歸偵緝隊管。”

“不過我有權立即放你出去。”

“為什麼？”左侯一怔。

“協助警察局偵破滅門案，我還打算登報表揚你，當然，要配發照片。”

左侯的臉頓時揪成一片：“饒了我吧，有事局座盡管吩咐，左侯赴湯

蹈……”

“不用你赴湯，隻要交代為什麼搶在滅門案前三天故意被抓？”伊宮承

緊盯著對方，“你在逃避什麼？”

“巧合而已……”

“作為中原地區排名在前三位的造假高手，重要的是面目模糊，

沒有名氣，不為人所知，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有風吹草動就逃之夭夭，

顯然你事先聽到些什麼，擔心被拖下水，所以主動進了局子，對不對？”

“軍統特務果然非凡同響，掌握的信息比我想像得還多，佩服佩服！”

左侯嘆道，“直說吧，局座需要我干啥？”

“協助破案。”伊宮承停頓一下補充道，“就以左侯的身份，古玩鋻定

顧問，沒有案底，背景清白。”

左侯苦笑：“這對我有什麼好處？走私煙草罰點錢就了事，協助查案有

可能把命賠進去，沒準還會被人揭老底……”

“我現在就能揭你的老底！”

“軍統的絕招就是訛詐嗎？”左侯聳聳肩，“那辦完案子放我走行不？

這是底線了。”

“成交，到時會有新身份和整套手續……談談你知道的情況。”

“我想先去下現場。”

伊宮承同意：“沒問題，現在就走。”

收藏是富裕事，端木餘、喻長範和陳方雷三家宅院都位於洛陽的富人

區——東大街東段，案發時間基本一致，盜匪選擇凌晨四五點鐘動手，破

門、殺人，然後直奔秘室或地窖，將所有金銀珠寶、書畫瓷器等古玩洗劫一

空，連單獨陳列在客廳、書房、臥室等小件也沒放過，說明事先經過縝密的

踩點策劃，同時並不排除有內應。

先遇害的是端木家五人，包括端木餘夫婦、管家和兩名家傭；第二天

喻家九人被屠，包括喻長範、叔伯哥哥一家四口以及管家和三名家傭；隔了

兩天陳家七人被屠，包括陳方雷夫婦、兒子陳秋、管家和三名家傭，兒媳當

天有事外出留宿在親戚家得以幸免。

“喻家居然找不到一張照片，難道都不喜歡拍照？”左侯有些奇怪。

“可能吧。從喻陳兩家門前路口車轍分析，盜匪出動卡車運贓物，非常

囂張！”伊宮承道，“喻家包括喻長範在內的九名死者頭顱都被割掉，至今

沒找到，華盛頓喻大少爺堅持不下葬，說等找到頭顱後合體……”

離開現場，兩人又來到存放尸體的冷庫，看著一具具無頭尸，伊宮承生

硬的表情更加鐵青。

“三樁滅門案有何區別？”

“端木家遇害尸體完好，喻家和陳家所有尸體都被割頭。”

“原因呢？”

“偵緝隊推測盜匪在端木宅沒想到割頭，簡直一派胡言！”

左侯開心地大笑：“這是偵緝隊的正常智力水平，局座何必生氣？主要

是因為這伙人沒在現場留任何腳印、指紋和殘餘線索，手法專業而老練，非

尋常盜匪可比。”

伊宮承目光閃動：“以你掌握的信息以及對這三戶人家的了解，誰有

作案嫌疑？”

“滅門案發生前一周，圈裡朋友告誡說洛陽要出大事，按慣例警察調查

大案要案，先倒霉的就是像我這種見不得陽光的，與其沒完沒了地被盤

問，寧可早點蹲局子撇清關繫……當時我追問內情，朋友不肯透露太多，隻

含含糊糊說有人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再問，一個字都不肯說。”

伊宮承冷笑：“我在軍統還沒見過不肯說話的人！”

“別別別，他是秘密線人，否則我就成了聾子瞎子，啥也干不了，再說

他也不會了解太多，在圈子混都曉得明哲保身，知道得越多越危險。”說到

這裡左侯略作沉思，“古玩圈、收藏圈不屑玩槍，玩槍的不懂古玩，況且割

頭豈是正常人干的活兒？依我看盜匪十有八九來自黑潭山。”

離洛陽城四十多裡的黑潭山盤踞著以邱胡子為首的土匪，靠攔路搶劫、

綁架勒索為生。當地政府曾請求軍隊多次進山剿匪，無奈黑潭山背後是綿延

數百裡的邱沙山脈，土匪一味周旋躲閃，根本不正面接觸，兩三個師的兵力

都拿他們沒辦法。

“照你的說法得派兵剿匪？”

“那倒未必，盜匪槍玩得好，進了洛陽城摸不清門檻，要作案必須有圈

內人指點，嫌疑的莫過於唐古齋老板馬敬亭，他向來跟黑道不清不楚，

是膽大心黑的主兒。”

“很好，我這就把他抓起來審問。”

“滅門這種活兒橫豎是殺頭，沒有證據，人家憑什麼交代？”

“我在軍統還沒見過……”見左侯似笑非笑的樣子，伊宮承把後半截話

吞下肚，改口道，“你覺得從哪兒著手？”

“馬敬亭生意做得大，但古玩鋻定方面水平一般，搶來的東西偷運到海

外前必先經名家篩選，不然在洋人面前砸了招牌，以後做不成生意。”

“他有可能請哪個名家？”

“當然是洛陽排名的鋻定師——‘鷹眼鐵口’宋楚雲！”

宋楚雲沒混出名頭時曾在唐古齋做過事。馬敬亭人品雖不怎地，卻很識

纔，即便宋楚雲跑到競爭對手擷雲閣做三掌櫃都沒翻臉，相反按規矩結了工

錢，另外還奉送了不薄的紅包。衝這份雅量，宋楚雲成名後對任何人都敢拿

架子，唯獨馬敬亭托付的事從不拒絕。

偵緝隊先從外圍秘密調查宋楚雲手下，得知滅門案後有天清早他曾獨自

出門，到傍晚纔回家，二姨太多嘴問了幾句，被他劈頭蓋臉罵得淚汪汪地晚

飯都沒喫。

伊宮承帶著左侯登門拜訪，宋楚雲不出所料推得一干二淨。

“外出鋻定古玩當然是有，這是宋某喫飯的行當嘛，要是成天閑在家裡

纔是問題，敬亭兄那邊生意做得大，宋某走得勤些也正常，要說看了哪些東

西……宋某每天經手的古玩不下於百件，卻無過目不忘的本事，還請見諒。”

伊宮承道：“如果踫巧是戰國人面紋三足方鼎，或是南宋夏圭的《松崖

客話圖》，大師想必記憶深刻吧？”

宋楚雲怫然變色：“人面紋三足方鼎乃喻先生的藏品，剛在蘇富比拍了

二十六萬英鎊，局長懷疑宋某與滅門案有關？”

“到底見沒見過？”

“宋某曾受邀到喻宅鋻賞古玩，藏品中有此方鼎，可惜物是人非，喻宅

竟遭此大阨，唉。”

“喻宅珍貴的古玩是什麼？”左侯突然問道。

“古玩一行並無優劣，唯藏者喜好而論。”

左侯強調道：“我特指字畫。”

“論字畫，《松崖客話圖》算是藏品中的精品，但非絕品，傳聞——僅

僅是傳聞，不足為信，喻先生用不光彩手段得到了唐伯虎《月下絳妃圖》大幅絹本……”

“啊！”

左侯失聲叫出來，連平素喜怒不言於表的伊宮承都露出震驚的表情。

唐伯虎仕途失意，生活窮困潦倒，長期混跡於勾欄妓院，擅長的並

非山水畫或仕女圖，而是春宮圖，這是他賴以糊口謀生的手段。正史為尊者

諱，一味推崇他的仕女圖，美其名曰“唐三白”，隻有內行纔知道唐伯虎的

春宮圖收藏價值更高。如《孟官蜀妓圖》《班姬團扇圖》等傳世佳作，在倫

敦拍賣市場已經炒至百萬英鎊以上，勢頭直逼《清明上河圖》。

然而，那些不過是小規格畫冊或扇面版，真正大幅絹本且流傳有序的唐

伯虎春宮圖唯有《月下絳妃圖》，政府將它列為國寶級文物，在禁止流

出國外的一百幅古畫中排名第九。

“什麼不光彩手段？”伊宮承追問。

宋楚雲搖搖頭：“抱歉，宋某並非收藏圈中人，無意卷入無謂的紛爭，

二位請用茶。”

見主人家端茶送客了，兩人遂知趣地告辭。

“一樁大案牽出另一樁大案，看來警察局副局長的位置要坐一陣子了，”

伊宮承恨恨道，“‘有人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就指這幅畫？可盜匪為何滅了喻家還不罷休，又滅掉陳家？”

左侯道：“這我知道。喻陳兩家是親家，喻長範的小女兒喻曉菲嫁給了

陳方雷的獨生子陳秋，也許盜匪在喻家沒找到畫，懷疑暗度陳倉到了陳家。”

“這樣說來端木餘豈不成了冤大頭，他跟畫有啥關繫？”

左侯搖頭嘆息：“一團亂麻，再到唐古齋看看吧。”

踏進唐古齋大門，櫃臺前圍了一大圈人吵得不可開交，店掌櫃顯然不

在，幾名坐班伙計笨嘴拙舌地壓不住場，急得滿頭大汗。左侯站在旁邊仔細

聽了會兒便弄清事情原委。

有個壯漢拿了青花小碟來典當，坐班伙計認為是贗品不肯接

受，雙方言語不合便吵了起來。民國以來市場上凡香爐必稱宣德，青花必

偽。伙計拒絕接受情有可原，但纔識有限說不清假在哪裡，無疑折了風頭。

壯漢在圍觀者起哄下更加得意，提高聲音嚷道：“俺家傳了六代的疙瘩

寶貝，瞧這包漿、這質地、這分量，沒說青花，你們要是說不出哪

兒不對勁，俺今天就要砸了唐古齋的金字招牌！”

“砸！砸！砸！”圍觀者唯恐天下不亂，一個勁兒地慫恿。

“這位爺別激動，我來瞅一眼成不？”左侯分開眾人，拿起青花小碟細

細琢磨會兒，笑道，“還別說，仿得挺有水平。”

壯漢暴跳如雷：“你算哪根蔥跑這兒裝相？先說個理由，要是張口說瞎

話老子揍你！”

左侯道：“平心而論各方面都沒破綻，偏偏碟子底款露了馬腳，大家瞧，

底款寫的是&lsqu國延祐乙卯年制’，這個不對。”

“怎麼不對？”圍觀者紛紛問，壯漢也滿臉狐疑。

“延祐乙卯1315代早期，當時青花料並非後來通用的進口蘇泥渤青，故而青花瓷色略顯灰黑，釉子也不白，制作水準一般。這碟子中晚期青花瓷一樣鮮艷光潔，明早期。”

“哦——”圍觀者一片嘆服聲。

“他娘的胡說八道！”

壯漢氣急敗壞地掄起拳頭就要打，伊宮承在他肘部一撞，攔在身前，壯

漢見是警察頓時蔫下來，嘴裡嘟囔了幾句訕訕夾著碟子離開了。

伙計如奉貴賓將兩人引至內室，一位身著罩花馬褂、虎背熊腰的短髯

男子上前致謝，他就是老板馬敬亭，如左侯所說並不精於鋻定，因此剛纔

躲在裡面不便露面。一番寒暄之後轉入正題，馬敬亭似乎早有準備，神定

氣閑。

“這是偵緝隊第二次登門了，之前宣隊長也來過，沒辦法，誰叫馬某多

年前跟道上朋友有過瓜葛。端木、喻、陳三位都是收藏界精英，馬某與他們

偶有來往，算場面上的朋友，於情於理都不可能下此毒手。”

“聽說喻家滅門跟《月下絳妃圖》有關？”伊宮承問。

馬敬亭臉色一變：“圈子裡曾傳過，流言蜚語而已，不足為信。”

“不妨說說。”

“嗯——馬某純屬轉述，不足作為警方破案證據……”馬敬亭再三聲明

後纔開始述說，左侯卻在這當兒轉到外面櫃臺閑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