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上眼睛聆聽雨聲。不變的雨聲起初顯得很單調，漸漸地，我聽出了其中的差別，聽出了獨特的旋律。我起床走出家門。走下樓梯的一會兒工夫，熱帶雨已經停了。夜幕鋪張開來，皎潔的圓月掛在寧靜的夜空，亮得猶如在夢中。邪惡卻又神奇的夜晚讓天與地渾然一體。我往上走，水泥路面排放出股股熱氣。雨後樹木散發出的酸味令人窒息。我隱約看到高樓半透明的牆壁後面有人在走動。我身邊生活著成千上萬的人。地球繞軸自轉，月亮引發潮汐，轎車和卡車在海底隧道通行。我被隱身的導遊抓住了手臂，跟著他去體驗各種感受。我踏上通向的那條老路，周圍都是繁茂的熱帶植物，被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風吹得沙沙響。童年般美麗的夏夜裡，時間永遠充沛，有美的景色，還有陽光的味道，初戀伊始的夜晚。所有的夢想都能實現。我們還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也不知道生活會收回它給予你的東西。而到後，我們不再有任何奢望。

    我走到。路延伸到一個平坦的地方後，陡然轉向另一個坡面。風聲呼嘯。我放慢腳步，渾身的感官都警覺起來。我感到危險逼近，遲疑著要不要往回走。我開始下山，這邊的路被交錯的樹枝搭成了一條隧道。突然，浩瀚的大海出現在眼前，深色的海水泛著銀光，一直都在等著我。我被吸引住了，眼睛無法從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移開。我的身體凝固了，滿是冷汗。來不及喊救命。好像有人把我的頭按進了塑料袋。隻剩下無邊的黑暗，時間短路了，數學算錯了。受到刺激的我仿佛回到了恐懼的原始時代，回到了洞裡深處，也許我一直在裡面吼叫。我就是一個虛無的空洞。我驟然癱倒，失去了知覺。等我恢復清醒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淺水灣的海灘上。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聽到自己的呼吸很不規則。我渾身疼痛，衣服濕了，鞋子也不見了。我好像剛剛逃過海難，走到沙灘上，周圍是世界末日般的死寂。我沿著公共建築物往前走，柏油馬路是溫熱的。生活靜止了，在觀望中。我走上去往我曾經住過的那棟樓的通道。走到那扇小鐵門前，我摸了摸褲子的口袋，掏出我的鑰匙串，上面掛著鐵門的鑰匙。我試著把它插進鑰匙孔裡，可是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我隻好回頭，拼盡全力跑著從大路上繞過去。我來到那條小路，氣喘吁吁，驚恐不已。平時停在這裡的汽車都不見了。我抬頭看看灰色的大樓，上面遮了篷布。我無法相信這個畫面是真的，怎麼會有這麼缺乏邏輯的結局？引我來這裡就是為了強迫我親眼目睹。我是死去的鬼魂，到生前住過的地方遊蕩，卻發現這個地方也許從來沒有存在過，或者背景正在翻新，為另外一個故事做準備。淺水灣將要消失，很快就看不出絲毫痕跡。我必須改變這一切，否則我的餘生都會像這個恐怖的夜晚，而我的臉就是躺著一動不動的死人的臉。我猛然清醒過來。

*

    那次夜遊對我打擊很大。我總是害怕自己再次昏厥。時間從此變得珍貴，仿佛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即將
閉。三個星期過去了。分離讓我們之間已經產生的距離變得更加具體。我始終沒能果斷了結。我一直在解剖、分析碧弗麗：一個用壓光紙剪出來的側影，色彩鮮艷、稜角分明，一個不稱職的母親，個人主義高度膨脹，一心一意隻想做千面女郎。她沒有形狀、沒有分量，我在夜裡伸出雙手，可是指頭什麼也摸不到。隻有流動的濕熱慢慢將我覆蓋。碧弗麗讓我接觸到真正的孤獨。認識她之前，孤獨是一個美麗的字眼，一種特權，一個奢侈的配飾。我從地球的另一端出發，去尋找外國女人，以此逃脫我的同類，逃脫白種女人，逃脫糟糕的天氣、嘮叨、無聊，以及沉悶、厭煩。既荒誕又平常的征程。但是碧弗麗不想逃，她跟他們沒什麼兩樣，也來自我逃離的黑暗深處。不經過她，我哪兒都去不了。我遇見她，是為了被氣，放干血液，後還要感謝她。菲利普從來沒對我說過什麼，但是我很清楚，他同情我，連畫家確定比例時做參照的那一點點目測距離，我也無法跨越。他就希望我，要麼離開她，要麼愛她。碧弗麗是我個人的生態災難。我離開震中，企圖縮小影響。但是，要真正避開一個人，隻能自己逃走。我念著她的名字，這個我覺得有點傻的名字。碧弗麗。我從公寓的一頭逃到另一頭，又從城市的一頭逃到另一頭。碧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