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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是我的敵人(李承鵬長篇愛情小說十周年修訂版)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情感
    【市場價】
    163-236
    【優惠價】
    102-148
    【作者】 李承鵬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情感小說  言情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外文出版社 
    【ISBN】9787119081991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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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119081991
    作者:李承鵬

    出版社:外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年05月 

        
        
    "

    編輯推薦

    《你是我的敵人》是李承鵬創作的**部愛情小說。

    他寫雜文,寫得幽默辛辣,直指人心;寫愛情,卻寫得溫柔輾轉,百轉千回。

    這不是一本自傳,卻能喚起每個人對自己青春歲月的回憶。

    那些血氣方剛、兒女情長,至今仍不肯被歲月埋葬。

     
    內容簡介

    這是一段因為“非典”而起,卻不因“非典”而結束的愛情。

    北漂青年、報社記者楊一在“非典”期間接到任務去機場采訪,卻莫名被一個戴著口罩的姑娘劫持,姑娘求他“掩護”自己通過哨卡。楊一鬼使神差般帶著這個不知道名字和長相的姑娘,在夜的北京一路疾馳……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和這個姑娘緊緊糾纏在一起,也不知道,姑娘手腕上的一串水晶,竟然牽連著自己絕口不提的過去,更預示著兩人璀璨卻易碎的愛情。

    作者簡介


    李承鵬,作家,時評家。曾經著名的足球記者,當下中國重要的公共意見表達者之一。曾有作品《尋人啟事》《李可樂抗拆記》《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均登上圖書暢銷榜。眼大、筆辣,用獨特的視角、人文的情懷、幽默的語言風格描摹出轉型時期中國的喜怒哀樂,有記史之功。

    目錄

    我還記得次見到卓敏的樣子。黑暗中,她戴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口罩,就像薄霧裡忽然跳出的一個蒙面大盜,凜然直視。
    她出擊的時候像一發噴薄而出的霰彈,宛若驚鴻可以擊中任何目標。
    可她為什麼會愛上我?是亡命天涯的勇氣,是鐵柵欄邊上的浪漫,或者是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似曾相識”?
    卓敏決絕地說:“我要把它救活。”
    每個人的命運就是一幅畫,你在畫裡跑得再快,也跑不出這幅畫。
    生活,真的可以變得很簡單,隻要你不妄圖去深深地愛。
    那一刻,我覺得我倆是一對已有千年未見面的連根大樹。連得很疼,遙遙無期。
    她偶然得像顆沙礫掉進眼睛,我不能置之不顧;像一根刺扎進肉裡,終化成了肉。不管想不想得起,疼和愛都在那裡。
    離開時,突然覺得總算解脫了一件事情。我身後,一個鼕天的冰雪土崩瓦解。
    我抬頭向前方望去,恐怖地看見遠方天際已出現一抹亮色。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太陽升起過,代表生命、代表希望的太陽在這個時候卻成為催命的圖騰。
    春風吹拂著我的臉龐,深呼吸,一切即將冰釋。
    心中熱烈地愛戀,問伊能否做侶伴?即或死別,也絕不離散!
    不要輕易去愛一個女人,愛她多深,傷她多深,愛一個人,卻成為她今生



    我還記得次見到卓敏的樣子。黑暗中,她戴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口罩,就像薄霧裡忽然跳出的一個蒙面大盜,凜然直視。


    第二章

    她出擊的時候像一發噴薄而出的霰彈,宛若驚鴻可以擊中任何目標。


    第三章

    可她為什麼會愛上我?是亡命天涯的勇氣,是鐵柵欄邊上的浪漫,或者是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似曾相識”?


    第四章

    卓敏決絕地說:“我要把它救活。”


    第五章

    每個人的命運就是一幅畫,你在畫裡跑得再快,也跑不出這幅畫。


    第六章

    生活,真的可以變得很簡單,隻要你不妄圖去深深地愛。


    第七章

    那一刻,我覺得我倆是一對已有千年未見面的連根大樹。連得很疼,遙遙無期。


    第八章

    她偶然得像顆沙礫掉進眼睛,我不能置之不顧;像一根刺扎進肉裡,終化成了肉。不管想不想得起,疼和愛都在那裡。


    第九章

    離開時,突然覺得總算解脫了一件事情。我身後,一個鼕天的冰雪土崩瓦解。


    第十章

    我抬頭向前方望去,恐怖地看見遠方天際已出現一抹亮色。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太陽升起過,代表生命、代表希望的太陽在這個時候卻成為催命的圖騰。


    第十一章

    春風吹拂著我的臉龐,深呼吸,一切即將冰釋。


    第十二章

    心中熱烈地愛戀,問伊能否做侶伴?即或死別,也絕不離散!


    第十三章

    不要輕易去愛一個女人,愛她多深,傷她多深,愛一個人,卻成為她今生

    的敵人。


    尾聲

    我的眼睛固執地跳動著那一抹晶瑩剔透的光芒……北京的春天,總有一顆

    沙礫讓我黯然神傷。

    在線試讀
    李承鵬
    我曾經有些鄙夷它。雖然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愛情故事獨特而深刻,但愛情不過是一個模子裡生產出來的鞋子,別無二致。有所差別是因為每個人的腳形、走路習慣、所遇路況不同,經年之後,鞋子形狀大相徑庭。
    我所寫,不過是鞋子在自己腳上不堪的情形。等我直逼中年,纔明白這其實也值得驕傲,無論是破鞋還是愛情。
    一些人奇怪我怎麼會寫一本愛情小說。一些人揣測這是自傳。其實隻有一部分是真的,我隻是很想寫一下2000年後,我在北京的生活。所有“北漂”都是一樣,我們在這座巨城裡艱苦奮鬥、處心積慮,努力讓自己活得像一個人精。可是,找到了北京,卻找不著北。
    大部分“北漂”都被彈壓在這漫長模糊的城郭裡,像螻蟻一般。生活比戰爭更兇殘的是,你竟找不到劊子手。我算幸運的,還按揭了自己的房。雖然後來因為按揭壓力以及對這座城市的厭倦,把它賣掉了。

    這是我的處女作,和很多剛寫小說的人一樣,寫得肉麻、矯情,恨不得滿大街數自己的愛情故事傷痛偉大。現在想來是故作姿態,挺二百五的。但裡面的血氣方剛、兒女情長、敢為女人拿刀子拼命的意氣,現在卻找不到了。成熟,就是你掩飾了笨拙,卻失去了純真。
    再版的時候,修改了一些地方,加了一些小橋段,比如說楊一收購蟲草。其實創作楊一這個人物,早的原型本就是我認識的一個常往藏區跑的青年。他黑黑瘦瘦、沉默寡言,隻是說起藏區時眼睛發亮。我曾跟他去過幾次藏區,他帶我去過甘孜一個冰雪不化的溝裡聽龍吟,他堅信喇嘛的說法,這雪溝裡藏有一條龍。他也很狡詐,常在蟲草裡摻雜很次的青海貨,有一次被收貨的人追打,他竟直接逃到派出所裡,纔脫險。
    他和女朋友不斷地吵。不知現在分手沒有。
    還有嚴麗莎這個人物,我不想把她寫得太壞。人隨著年齡增大,心中的壞人數量就會減少。燕子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女孩子,原版筆墨很少,我很想多加些故事。可是猶豫再三,終於沒有增加情節。這樣好,很多中意的女孩子,雋美之處,在於掠影而過。至於卓敏的生死,其實文中已有隱敘,細心的人看得出來。

    這次再版本來要改個新書名,據說對銷量有好處。我說這樣做就雞賊了。雖然這是我的處女作,但再版的書,真的別裝處了。

    李承鵬


    這是一本很舊的小說。很多人不知道它存在過。寫的也是一個舊故事,沒什麼新意。

    我曾經有些鄙夷它。雖然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愛情故事獨特而深刻,但愛情不過是一個模子裡生產出來的鞋子,別無二致。有所差別是因為每個人的腳形、走路習慣、所遇路況不同,經年之後,鞋子形狀大相徑庭。


    我所寫,不過是鞋子在自己腳上不堪的情形。等我直逼中年,纔明白這其實也值得驕傲,無論是破鞋還是愛情。

    一些人奇怪我怎麼會寫一本愛情小說。一些人揣測這是自傳。其實隻有一部分是真的,我隻是很想寫一下2000年後,我在北京的生活。所有“北漂”都是一樣,我們在這座巨城裡艱苦奮鬥、處心積慮,努力讓自己活得像一個人精。可是,找到了北京,卻找不著北。


    大部分“北漂”都被彈壓在這漫長模糊的城郭裡,像螻蟻一般。生活比戰爭更兇殘的是,你竟找不到劊子手。我算幸運的,還按揭了自己的房。雖然後來因為按揭壓力以及對這座城市的厭倦,把它賣掉了。




    這是我的處女作,和很多剛寫小說的人一樣,寫得肉麻、矯情,恨不得滿大街數自己的愛情故事傷痛偉大。現在想來是故作姿態,挺二百五的。但裡面的血氣方剛、兒女情長、敢為女人拿刀子拼命的意氣,現在卻找不到了。成熟,就是你掩飾了笨拙,卻失去了純真。


    再版的時候,修改了一些地方,加了一些小橋段,比如說楊一收購蟲草。其實創作楊一這個人物,早的原型本就是我認識的一個常往藏區跑的青年。他黑黑瘦瘦、沉默寡言,隻是說起藏區時眼睛發亮。我曾跟他去過幾次藏區,他帶我去過甘孜一個冰雪不化的溝裡聽龍吟,他堅信喇嘛的說法,這雪溝裡藏有一條龍。他也很狡詐,常在蟲草裡摻雜很次的青海貨,有一次被收貨的人追打,他竟直接逃到派出所裡,纔脫險。


    他和女朋友不斷地吵。不知現在分手沒有。

    還有嚴麗莎這個人物,我不想把她寫得太壞。人隨著年齡增大,心中的壞人數量就會減少。燕子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女孩子,原版筆墨很少,我很想多加些故事。可是猶豫再三,終於沒有增加情節。這樣好,很多中意的女孩子,雋美之處,在於掠影而過。至於卓敏的生死,其實文中已有隱敘,細心的人看得出來。




    這次再版本來要改個新書名,據說對銷量有好處。我說這樣做就雞賊了。雖然這是我的處女作,但再版的書,真的別裝處了。

    想寫它是2003年“非典”,開始寫是2005年,完稿於2006年,真正出版已是2007年4月。從構思到再版,整整十年。

    突然發現,我隻有在喝完酒吹牛逼時,纔會提起愛情。

    【書摘】



    我還記得次見到卓敏的樣子。黑暗中,她戴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口罩,就像薄霧裡忽然跳出的一個蒙面大盜,凜然直視。

    那是2003年4月的一個晚上。我被她劫持。

    那時我還不知即將和她發生的故事。





    ****



    那些日子,整個國家都在與一場來歷不明的瘟疫戰鬥,我是其中惶惶不可終日的一員。空氣中盡是消毒水的味道,電視整天播報上升的感染人數。我所在的城市,北京,大街更是洗劫過一樣干淨,偶爾有車,也是呼嘯而過的救護車,倘有人不小心在公共場所打個噴嚏,會衝出一些白大褂查體溫,體溫異常就拉上救護車。


    雜志社讓我去首都機場采訪軍警聯合排查“非典”行動的時候,我略遲疑,電話那頭甩下一句:“你個北漂,無家無室,你不去誰去。”


    我想了想,深覺有理,於是拿上車鑰匙,去了。

    我已忘了怎麼到達機場,隻記得經過重重安檢進入候機樓,像來到世界盡頭。慘白的穹燈下,看不到任何旅客,大部分航班已經停飛,平時繁忙的手推車此時靜靜獃在角落裡,撲滿灰塵。整個機場像已停擺,隻有一隊隊戴著活性碳口罩的軍警、醫生組成的聯合排查組,如臨大敵守在各個出口。


    很久,纔有一班來自成都的航班到達。穹頂之下漸漸有些人氣,小孩的哭鬧空曠回蕩,大人們則像排隊等待火烙的騾馬,表情木然地把頭湊到紅外線測溫儀前。體溫合格,警察就在登機牌上蓋了章放行,稍有異常,馬上會被拉進旁邊一間鋁制小屋裡復查。


    我們敷衍地拍了一會兒,就要走人。一個警察卻擋住去路,說按安全規定必須走另一個出口。我訕笑地舉著通行證,說是記者給個方便吧。他粗暴地推開我,我手上的三腳架砰地落地。心裡煩躁,讓他撿起來。他聲色俱厲,“信不信我銬你”,摸出手銬。


    出於經驗,我扯開嗓子大叫“警察抓人了”。其他記者紛紛衝上去質問那警察,警戒線內外一片大亂。一幫軍人湧過來強行疏散以避免交叉傳染。一個女軍人使勁拉開我,“都冷靜一下,散開”,撿起三腳架送我出去。我也不想惹事,趕緊向外走,纔發現幫我拎著三腳架的手,是一雙漂亮的手。纖細的手腕上,垂著一串漂亮的水晶。


    女軍人一路送我出去,大檐帽壓得很低,軍裝裁剪得很顯腰身,走路有點外八字,婀娜娉婷很好看。我向她道謝。她擺著手淡淡說“不客氣”,手腕上水晶的光芒灼灼跳動。


    我那輛破吉普就停在外面,再次道謝後便轉身上車。她竟也拉開車門跳上車。

    我一驚,隻聽她急切地說:“走,快走。”

    我愣住。她見我不動,就使勁抓住我的胳膊,語無倫次:“我隻是有點兒發燒,但真的沒有被感染,明天學校還要排練,要是被扣下,學校肯定會處分我……”窸窸窣窣掏出一本學生證,“解放軍藝術學院。”


    我纔發現她的肩頭並沒有軍銜,軍裝顯然收過腰身,是文藝款。

    騙子,一個蒙混過關的女騙子。她並不是聯合檢查組的,隻是那趟航班一個發燒的乘客,剛纔肯定是假裝勸架趁亂混過警戒線。她想必知道這幾天查得嚴,出機場乘坐出租、大巴都得出示蓋了體溫合格章的登機牌,沿途還有幾道檢查站。所以她要綁定掛著通行證的我,混進城。


    我轉身想跳下車,她死死抓住我,低聲而堅決:“我要是被抓了,你也跑不掉。”

    我嘴裡發苦,情知交她出去是害了自己。“非典”排查實行連坐,凡發現一例疑似傳染源,一周之內接觸過的人都脫不了干繫。

    我一時進退不得,也不敢跟她講話,就這樣對峙。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她固執地盯著我,一言不發。

    遠處有一隊軍人走來,鋼盔的瓦藍在夜色中閃動。為首的軍人舉起手電筒照過來,雪白的光遙遙打在她臉上。一雙清澈如湖水的眼睛,昭然若揭。她忽然哭了,喃喃地:“求你,求你了,我不想去小湯山……”


    鬼使神差,我慢慢松開手剎,踩下油門,一騎絕塵在機場高速上,開始改變我一生的故事。



    ****



    一葉孤舟,黑暗如海水包圍著我們。偶爾燈光掠過,打在她的眼底,有樹枝搖曳的陰影。車廂裡很沉默,為了掩飾恐懼,我說:“摘下口罩好嗎?”


    她敏感得像一根針,反而往上拉了拉口罩。

    我說:“我們這是在偷渡,我總該知道幫誰偷渡吧。”

    她好像笑了,我不確定,但感覺得到她的眼睛有了一絲溫度。我莫名地高興起來,揚了揚胸前的通行證:“說不定等會兒我就叛變了,把你交出去。”


    她瞪了我一眼。我心頭一凜。

    我試圖說笑,可她並不應答。我頓覺無趣,隻得悶頭向前開去。一路順利,連過幾關橋,機場高速後一道檢查站。睡眼惺忪的小警察走到窗邊檢查通行證,我假裝大聲在手機裡跟雜志社彙報采訪細節……那警察竟不盤問,揮手放行。內心狂跳,慶幸“偷渡”過關。


    橫杆慢慢升起。

    突然,她打了一個噴嚏,很輕,劃破平靜的夜空。小警察大聲喝令:“下車!”

    她猛地轉頭看著我,惶然無助。

    那一刻我隻有兩個選擇:一,逃掉;二,更快地逃掉。

    我一腳油門踩到底,像一條被踩了尾巴的狗拼命逃竄。後來傳來威嚴的“站住,不準跑”。警車囂叫著警笛迅速追來,大燈打在反光鏡上晃得我睜不開眼,我甚至一度能聽見警察的對講機噼叭作響地在呼喚增援。毛發悚立,魂飛魄散,雖然我一直用光碟遮住半邊車牌號,但我知道前方很快就會出現路障封堵,我很快會被抓住,我那張鋌而走險的嘴臉會出現在電視新聞裡,按剛剛出臺的“非典”條例,判個兩年三載。


    她一路尖叫,使勁掐著我的胳膊。

    幸好逃出不遠,國展那片正待拆遷的胡同出現在眼前。我猛打方向盤衝過綠化隔離帶,衝進了黑漆漆的胡同。關掉大燈,再拐幾個彎,黑暗淹沒掉我們倉皇的身影。


    汗,冷漬漬地沾在背心,我關掉所有的燈,讓車不為人所知地前進。方向盤忽然劇烈搖晃,纔發現車胎爆了。我艱難地把車挪到僻靜角落,見四下無人,迅速跳下車,一邊換胎一邊聆聽警車聲音隱隱遠去……


    抬頭望去,她也在看我,像一個躲在草叢裡逃避追捕的小羚羊,眼神淒迷,脆弱無助。

    我打開電臺,想讓她放松一下。她“嗯”了一聲,調出一些西藏民謠……一會兒又聽見她在車上說話,可能是給男朋友打手機……我莫名有些沮喪。


    等我滿手油膩回到車上,發現她拿的是一支錄音筆。

    發現她並非給男友打電話,我竟有些高興:“沒被抓進去就錄口供?”

    “我在跟它說話。”她趕緊關掉錄音筆,“錄了剛纔電臺一首好聽的西藏民謠……還對它說,謝謝你幫我回家。”

    “你怎麼謝我?我連你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我盯著她的眼睛。

    她卻別開頭去:“你已經聽見我的聲音,為什麼一定要知道我的樣子?”

    車重新上路,悄無聲息從一條胡同穿到另一條胡同,穿過新疆街,到達白頤路——她的學校,那所著名的軍隊藝術學院。她的情緒像消退的洪水漸漸平靜,我纔發現手臂被她剛纔掐得生疼。


    她扭過頭來,眼神如水地說:“謝謝你送我回家。”

    我說:“真想看清你的臉,能不能摘下口罩?”

    她轉身跳下車,羚羊般輕靈,回頭認真地看著我,說:“如果有緣再見,我就摘。”

    她的聲音有一絲倦怠的憂傷,讓我覺得剛剛去接了一個從上遊漂流下來的嬰兒。

    “你叫什麼名字?”我對著她的背影大聲喊道,她沒有回答,頭也不回隱身在夜色中。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長相,我甚至沒來得及要到她的手機號碼,但不知為什麼,我仍頑強在腦海裡形成了一個她的樣子,清麗奪人,驕傲凜然……我突然為這一夜的瘋狂舉動感到很快樂。


    那天晚上,學校柵欄兩側迎風搖曳的槐樹葉子清清亮亮,幾隻夜鳥在樹梢上歌唱。這樣美好的景色根本和“非典”無關。我打了一個呼哨,學了兩聲狗叫,引得四周民宅裡養的各種狗們跟著我歡快地“汪汪”起來。


    ****



    機場“偷渡”回來後,我一連幾天沒出門,警察竟也沒有找我。一連幾天,我渙散地倒在沙發上,瞳孔放大地望著窗外肅殺的街景。北京突然變得很干淨,干淨得像一座假城,過去世間的一切繁華,皆是幻覺。


    電話瘋狂地響,蘇陽問:“活著?”

    我答:“理論上是。”

    “我們正準備在八寶山給你買一塊墓地,以供憑弔。”

    “多好的一居室,麻煩幫老子把物業費也交了吧。”

    “出來透口氣,再不出來混,不被‘非典’毒死也在家裡悶死,怕什麼,早死早投胎。”近蘇陽總愛這麼說。

    我趕到後海時,蘇陽又在電話裡跟留學加拿大的女友大吵大鬧。她總讓蘇陽去國外定居,蘇陽覺得國外太無聊,“國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這裡是好髒好亂好快活”。和往常一樣,兩人談著談著就在電話互相大罵對方傻逼或二逼,後惡狠狠掐掉電話。


    蘇陽是北京紈绔子弟,與別的紈绔子弟不同的是,他很講義氣。他熱衷戶外、雪山,本來好好開著一家廣告公司,竟租給別人,自己卻要成立一支戶外探險隊。今天糾集我們這些狐朋狗友,就是正式宣告隊伍成立,還給它取了一個怪怪的名字:“敵人。”


    蘇陽說,我們的隊伍就是其他對手的敵人,而且我們要打敗所有的敵人。這是他的理想。

    我沒有理想,伙同大家玩戶外,不過關於生活的一個團伙形式。有時候我會墮落到幫人地下飆車贏錢,或進藏區幫人帶幾包蟲草,但這更讓我充實。


    我和蘇陽有太多的不同,他帥氣挺撥,熱烈自信,父母當著不大不小的官卻極有神通,他開著X5飛馳而過,總會引來艷羨的目光;而我隻是一個“北漂”,前途莫測,外強中干,偶爾用雜志社那張證件招搖撞騙,讓自己看上去人模狗樣。


    但這一切並不妨礙我和蘇陽成為朋友。幾年前,藏東五百裡無人區,我救過他的命。

    那一年,玩戶外的都特別流行尋找河流源頭。那天我轟著油門剛剛衝過丹巴,就見一輛神風越野四輪朝天,泥石流淹沒了大半個車體。從車牌號,我斷定是那個眼睛亮亮,喜歡在對講機裡大聲講段子、唱情歌的北京小伙。我用羊角鉤把壓得如捏扁的可樂罐一樣的車拖出來時,副駕駛已經沒命了,蘇陽肋骨斷了,可能是扎進了肺葉,身體已開始水腫。我翻開他的眼皮,眼睛混濁,瞳孔放大……隻剩下不到半條命。


    我必須拉著一個死人和半個活人,穿越五百裡無人區。可是下午我也遇到了泥石流,手機和對講機都沒信號,汽油消耗殆盡。夕陽西下,氣溫驟降,我坐在布滿青石的河灘上,感到蘇陽的身體和石頭一起慢慢變冷。有一刻我感覺蘇陽的心髒已停止跳動,想起菩空樹給我的一種叫“金剛油”的東西,明知成分不明,還是粗暴灌進了蘇陽口中,他嘔吐不止,竟回光返照,又休克過去。


    我陪著他,看太陽升起,太陽落下……直到兩天後,營救車開到。

    那次活動因為死了人,又被認為破壞環境,很快被叫停。我還被警察帶走問話,等我出來,蘇陽已被運回北京治療。後來我發生了一些事,手機號碼全換掉,與蘇陽從此失去聯繫。


    再後來我混得很差,為逃債幾經輾轉來到了北京。在北京我沒有固定的工作,隻是一個行尸走肉,住便宜的地下室,喫泡面,天天坐著地鐵找工作,每天從城市的這邊穿向那邊,再回來,再過去……以至於有一天我坐在站臺竟忘記了:我究竟是要出發,還是要回家?


    米蘭?昆德拉不知道這扇窗和那扇窗有什麼不同,我不知道這個春天和那個春天有什麼不同。

    有天回到地下室,室友正要搬到地上去住。我羨慕地問哪掙的錢。他打量著我,悶悶地說:“看上去你身體不錯,要不也試試?捐精。”


    我決心後一次去找工作,再找不到就給自己做個了斷。我不喜歡地下室,卻喜歡地鐵,黑暗中快速而悄無聲息地滑向未名地點,緘默地看車窗上的影子飛掠而過。


    這天沙塵暴,坐地鐵的人很多,車廂裡有種怪怪的土腥味。我從車窗反光裡看到一雙熱烈的眼睛,那雙眼睛也正看著我。很快,我想起這雙眼睛的主人是誰,想起我們之間的故事,然後我們像真正的兄弟一樣擁抱在一起。


    蘇陽說:“那天我醒了以後發現我沒死,就知道一定能找到你,我要報答你。”

    原來他一直通過車友會和各個驢群找我,沒想到我們卻在北京春天的一場沙塵暴中不期而遇。“要不是沙塵暴開不了車,我也不會坐地鐵了。”蘇陽說我和他總是在重大自然災害時見面,“這就是緣分。”蘇陽讓我去他的廣告公司,我不想寄人籬下。他就介紹我去了一家雜志社,每年他要在那投幾百萬廣告。


    蘇陽摸著鼻子大聲說:“我們永遠是兄弟,我要報答你。”

    我說:“你已報答我了,否則老子不是已被挑斷腳筋,就是在捐精。”







    ****



    頭晚和蘇陽喝了太多芝華士兌綠茶,醒來時,咽喉腫得像塞了一堆棉花球。其實我討厭這種粗俗的勾兌,讓人不知靜脈裡流的是芝華士還是綠茶,不知該清醒還是沉醉。


    這次我是被鮮花寺的菩空樹大師的電話吵醒的。他打來電話告訴我一句九字真言:“嗡乏及喇達爾嘛赫利。”

    他說這是好的克制“非典”的大悲咒。

    我根本不相信他,不僅因為他的預言從來不準,而且因為他其實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他二十六歲纔出家,因為一個神秘女人,每隔三年私自下山一次,每次都被前任方丈輕易抓回。多少年下來,多少次追捕,他在鮮花寺那道恍惚得讓人忘記時間的屋檐下,自以為出神入化,自以為斷卻塵絲。


    我不相信他,也不喜歡他,過去在成都,隻是想喝他親手烘培的蒙頂茶纔偶爾去趟鮮花寺。他時時打電話說一些神神叨叨的話,比如說“好的愛,就是不去愛”,又比如說“越深的愛,是越重的傷害”。我懷疑他是不是真正的佛門弟子。


    有人按門鈴。

    菩空樹還在喋喋不休地讓我記住那句九字真言,我不耐煩地讓他發個短信給我。

    打開房門,一勺嗆鼻的干粉消毒劑便迎頭澆來,幾個白大褂撲上來給我戴上防毒面具,我像麻風病人一樣被拖下樓。我大聲分辯,其中一個人對著我的腰眼就是一腳,劇痛難耐。回頭看去,樓上所有窗戶都貼著驚恐的臉,人們用冷漠而厭惡的表情看著我,指指點點。隻有門衛老頭兒和他的狗用悲涼的眼神看著我,老頭兒說:“楊一,好人有好報,你不會有事的。”


    我並不是好人,可還是得了好報。在小湯山,我得到無微不至的體檢,從驗血清到查肺泡再到心肝脾胃腎,除了查出右邊那顆智齒有蟲蛀跡像……他們不得不承認我很健康。


    經歷了開始幾天的恐懼,很快我就樂觀起來。由於必須按時起床睡覺,我變得精力充沛;因為必須跑步、打乒球,進行各種體育鍛煉,我不得不胃口大開。我天天讀報、聽音樂、收看新聞聯播,生活前所未有的規律……十幾天過去,我竟紅光滿面。


    讓我煩心的是,每天都有幾個警察隔著玻璃審問我,時而聲色俱厲,時而和顏悅色,翻來覆去就一個問題:那個穿軍裝的女孩是誰。


    我一口咬定:“難道她不是你們聯合排查組的嗎?我隻是一個被臨時征用的車主,執法人員命令我帶她緊急進城,我怎能不照辦?我要是被傳染,可是你們的責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之我把責任推到聯合排查組身上,而我是一個受害者,說到後來慷慨激昂,大有考慮向政府索賠的架勢。


    我打定了主意,無論怎麼威逼利誘,我寧死不屈、打死不招。

    不知為什麼,雖然我連她的長相和名字都不知道,但想起那雙清澈的眼睛,就莫名地想保護她。一個多星期後,估計他們也被我搞煩了,漸漸很少來聽我扯淡。


    我分析過他們終放過我的原因:一,經體檢我極為健康,確非傳染源;二,我可能確實被假冒軍人裹脅;三,這事深究下去也是關卡失職,不如大事化小。


    終於度過了十二天強制觀察期,一輛警車把我送回回龍觀那幢舊樓下。



    ****



    我低頭上樓,樓道裡飄散著消毒水味道,還撒了新石灰。

    居委會大媽遠遠地在樓下喊:“楊一,這個月的衛生費,你得交雙份,大家為你花了好多錢……”

    我猛地推開窗戶,對著她的方向大聲咳嗽,說:“我現在就下去親手把衛生費交您手裡,等著——”大媽愣了愣,以超音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突然覺得很煩,躺在沙發上,昏昏睡去,又做了那個夢。我被一個巨大的白色水母拖向海底深處,我拼命掙扎,水母吐出很多黏液在我的身上,我的肌膚骨頭紛紛開裂,無可救藥地往下墜落……我大叫著醒來,陽光刺眼。


    我心裡明白,雖然我已遠離成都,卻無法忘掉過去;我一直想把那個春天的上午從腦子裡刪去,拒絕坐飛機拒絕打雨傘,那個夢魘卻糾纏不休。


    屋子裡安靜得仍像夢境。我喝了一杯板藍根,打開電視。電視裡正播放抗擊“非典”的新聞,一隊跳舞的女孩前往小湯山慰問白衣戰士,女孩們身形曼妙,但清一色戴著活性碳口罩……領舞的女孩跳得生動投入,但身形似乎比她胖一些……我瞇著眼睛認了半天,還是不敢確定。


    打開冰箱,發現啤酒沒有了,泡面也沒有了。踩著滿地雪花般的石灰,大聲唱歌下樓,樓上窗戶又貼了很多恐懼而厭惡的臉,那個負責監視我的居委會大媽在遠處快速跑開……瞇著眼睛慢慢適應著針芒,空氣刺得肺葉隱隱作痛。


    不得已開車出門,人煙稀少、一馬平川。“非典”的好處,就是一夜解決了這座城市便秘般的堵車。我尋了一路,終於在雙安附近找到一家還開著的超市,走了進去,裡面卻是人山人海。每個人戴著古怪的活性碳口罩,爭先恐後把被消毒水洗得白白胖胖的手伸向溫度計、夏桑菊、白醋……幾個人隻是為了爭奪一袋肥皂粉,就差點打起來。


    英勇地表達恐懼,危險地獲得安全,這就是“非典”之中的人們,概莫能外。

    我也深受鼓舞,加入戰團,可立馬腳不沾地被人群裹脅到一個角落。回望貨架上還剩後一瓶白醋,我迅速伸手,可與此同時,另一隻手也抓住了它。


    那是一雙漂亮的手。細弱的手腕上,懸著一串明亮的水晶、

    我心中一動,順著手往上看去,先看到活性炭口罩,口罩後面,是一雙清澈得讓人忘記塵埃的眼睛。我怔怔看著這雙眼睛,這雙眼睛也在看我。一絲溫度倏爾掠過。


    她怔怔地,忽然觸電一樣松開了那瓶白醋。然後她扭過頭,和旁邊幾個女孩低聲說起什麼。那幾個女孩子都戴著口罩,個子高挑,站在潮湧的人群中,猶如鶴立雞群。她們齊刷刷向我這邊張望,交頭接耳。


    我搖著白醋:“是你嗎?”

    她冷冷地沒說話。

    我有些尷尬:“想不到我們次見面是為了偷渡,第二次見面是為了爭醋。”

    她一邊避讓人潮,一邊忿忿地說:“誰要跟你爭醋,你還給我……”

    這時不知誰嘀咕了一聲“有人發燒”,人群瞬間炸了,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把我們卷走。我高舉白醋“哎哎”大喊,那些女孩在人潮中時隱時現,我看見她張嘴還想說什麼,可是聽不見……




    ****



    這是一個清冽的傍晚,人們吶喊著逃竄。我被人潮裹挾到超市外,好容易找到了我那輛破車。開到街上時,看見她和那些女孩在夜色中,孤立無援。


    我停車,搖下車窗。她們連扯帶拉地跑過來。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見她眼神冷峻,使勁敲著車門:“還我。”

    “什麼?”

    “我的錄音筆落在你車上了。”

    我並不知道錄音筆落在我的車上,要是知道,我一定會仔細偷聽。

    她敏感地盯著我:“你笑了。”

    “我沒笑。”

    “你就是笑了,你一定偷聽了。”

    我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因為她不容置疑的樣子真的很好玩,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如此認真地堅持一個錯誤。見我笑,她更信以為真,眼睛紅紅的,低聲嘀咕:“憑什麼偷聽,憑什麼!”


    我哭笑不得:“真的不知道你的錄音筆在哪兒,自己上車找吧,我送你們回學校。”

    她猶豫,但一個長著嫵媚眉毛的女孩子連推帶勸:“快上,再不回去就被學校發現了。”

    瞬間,女孩們以各種敏捷的身姿上了車,嘰嘰喳喳,不絕於耳。她低頭翻找,一會兒就在座位縫裡找到了那支錄音筆。

    “你發誓沒動過它。”

    “發誓。” 

    “不行,你要說以什麼名義來發誓。”

    我想了半天:“恐怕……隻能以偷渡犯的名義了。”

    她偏著頭認真地想了想,點頭,繼續擺弄錄音筆,西藏民謠的曲調飄了出來,正是她那天錄下的。

    一路上,那些女孩議論著第二天去小湯山慰問演出的事。我抓緊時機,大肆講述因掩護她導致被捕的種種情節,時而驚心動魄,時而曲折迂回,女孩們被我誇張的描述深深吸引,聽到我反敗為勝勇奪小湯山康復杯桌球冠軍那一段,張張小臉上都是崇拜。對這樣的效果我感到滿意。


    可她深表不屑,堅持說我是個騙子。我大為委屈,卻無從辯護。

    一路順利,沒遇到警察查超載,在她們指點下,我很快將車開到一家“鴻毛”餃子店。這家店的後門是一條通向校內的秘密通道。我發現幾乎每所大學都有條校方未曾察覺的通道,女生們若無其事,實際神出鬼沒,買零食、談戀愛……女孩們列隊下車,垂手躡足,魚貫而入。


    我不能免俗,一一索要電話和名字。她後一個下車,隻輕輕說出她的名字,並不留下號碼,擺擺手,輕靈地閃進那道後門。

    “卓敏”,這是我次知道她的名字。

    我還是沒有能夠看到她的樣子,隻覺得她擺手之間,水晶的光芒瞬間即逝,準確擊中我腦海深處某條溝壑,我不明就裡。




    第二章




    迎著夜風開向後海,我莫名興奮,腦海裡有張底片正在時隱時顯,卓敏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不一樣,口罩後面藏著一種清冽脫俗。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卻又似曾相識,我不知是否還能見到她,對此隱隱若失。



    “非典”期間禁止人群集會,可後海的一家酒吧悄悄搞了紀念張國榮的派對。人潮如織,氣氛卻不如想像中哀傷。蘇陽在女孩中間如魚得水,我則百無聊賴,一時興起,給那個長著嫵媚眉毛、名叫淺淺的女孩打電話。


    撥通之後,那邊卻傳出卓敏的聲音。

    她聽出是我,果斷地說:“淺淺在洗澡,你等會兒打來吧。”

    我急問:“你喜歡張國榮嗎?”

    她遲疑地:“喜歡……但人死了就該馬上忘記,否則是對死者的不敬。”

    我不管她奇怪的回答,大聲喊“你聽著”,穿過人群跑到音箱前,手舞足蹈地高舉手機,給她直播著……發現那頭早已掛了。

    我喝了一杯B52,胸如烈火,悵然若失。

    蘇陽見我悶悶不樂,又要和我打桌球。我照例不肯。他是一個講義氣的人。他常約我打桌球,球技實在太濫。可等我一年下來差不多贏了他快二十萬的時候,纔明白他是在幫我消債。


    從此我再不跟他打桌球,說不想成全他義薄雲天的名聲。蘇陽卻說:“你幫趙烈還債,我幫自己還債,所以這跟義氣沒關繫,就是一筆三角債。”


    男人的一生必須要結識一兩個好朋友。蘇陽與趙烈都是我一生必須結識的朋友,過命的死黨。

    他們總是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從不會讓朋友失望。

    趙烈對朋友做過的驚心動魄的義舉,是在成都。那次小四泡了回歸酒吧老大的妞,我們一幫人被堵在牆角,眼睜睜看著他被摁在地下,老大叫保鏢挑斷他的腳筋。這時趙烈掄著凳子風一般衝進來了。他很會打,帶領我們靠牆而站,護住後背。人數占優的保鏢們一時竟占不到上風。打到後來,我們的體力開始透支,手都被打腫了,走投無路。


    保鏢讓我們放棄抵抗。趙烈說:“把他們放掉,我來扛。”

    領頭的壯漢眼睛裡閃出磷光:“既然你很能扛,看你有多能扛。”

    他讓趙烈高舉雙手趴在一堵牆上。一個小個子用一把啞光軍刀,在趙烈的後背、屁股上慢慢地一刀一刀刻劃。每一刀,深不超過兩公分,長,至少十公分。他的手型像拉小提琴一樣柔軟而準確,絕無多餘動作,一看就知是個中高手。不一會兒,趙烈的後背已是阡陌縱橫。


    等趙烈的後背和臀部劃無可劃,那小個子纔意猶未盡地停下,他吸了一下鼻涕,說:“這小子好狠。”

    我們扶著趙烈往醫院玩命地跑,青石板路滴下串串鮮血,跑著跑著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扭頭一看,趙烈的臀大肌整個翻卷下來,因為長期訓練肌肉結實,竟不完全撕裂,韌勁十足地隨跑動“噼啪”作響。我趕緊用襯衣把他的臀部反兜過來,纔阻止了這可怕的聲音。


    後來躺在醫院裡,趙烈含混不清地吼著:“老子不要打麻藥,哪個龜兒子打麻藥老子殺了他。”

    麻醉藥物會大大降低紅肌纖維的恢復速度,即使傷口愈合,作為專業運動員的他也廢了。那個戴眼鏡的醫生雙手一直在發抖,“真的不加麻醉劑?”然後用特制繩索把趙烈綁上。他花了整整五個半小時纔把趙烈完全縫合,像在納一張鞋底。走出手術室,他喃喃地:“他不是人,是動物。”


    趙烈可能真是一頭動物,恢復迅速得讓人難以置信——半個月後下地,一個月後恢復訓練,三個月後,他以優勢獲得全運會獲跳傘冠軍。


    這晚蘇陽拍著我的肩膀,說:“又是春天了,該回去看看趙烈。”

    我有些恍惚。我知道自己早該回去,“非典”隻是一個可恥的借口。


    ****




    每一場大醉後,都有種萬念俱灰的厭倦。中午醒來那一刻竟不知身在何處,干燥的陽光裡飄浮著塵埃,而我是其中一粒。轉動眼珠,直到看見被不願起床的我每天早上拍打至殘的浣熊鬧鐘,纔確定這是我的家。


    蘇陽是一個多情的人,也是一個可恥的人,他泡妞無數,有時會留下我的手機號碼。曾經有一個跟他一夜情的妞居然跑我單位去了,還一口咬定頭天晚上跟我去過什剎海遊泳。


    張國榮紀念會的第二天,我又睡過了頭,醒來後無聊地查看手機短信,有轉發“非典”段子的,有冒充熟人讓我打款到農行的,還有一條,估計又是蘇陽的成果:


    “看來,這次你真沒騙我……”

    我果斷回復:“這次我是真的騙你了,別找我,永別了。”

    誰知那號碼又回復了一條短信:“上午剛去小湯山慰問演出,那個桌球冠軍,與你同名同姓?”

    我獃獃看著這條短信,腦子裡浮現出一雙清澈的眼睛。大叫一聲,打過去,但被掐掉。

    我心潮澎湃,不斷給她發去短信:“我要見你。”

    過了很久纔得到回復:“你見不到我的,鴻毛餃子館停業了,學校全封閉,還有武警站崗。”

    她並不知道,這時候我已出發前往軍藝。在她發出後一條短信時,我離她的學校多不超過三百米。

    那天,我像一隻剛從動物園裡偷跑出來的小獸在空曠大街上遊走,孤單、警惕,對未知的東西難判禍福。我對街道上每一棵樹每一根草都莫名興奮,打開車窗,讓風從耳畔呼呼跑過,我甚至對著晴朗的天空“嗷嗷”叫了兩聲。


    那一天,我心中真沒有任何雜念,隻是想看看她摘下口罩的樣子,與想像中是否一樣。



    ****



    軍藝西校門,鐵柵欄內外長著兩排梧桐和槐樹,正午的陽光碎碎地掩殺過去,沉默而生動。我發去短信:“已到。”點燃一支煙,擺出自以為拉風的姿勢坐在引擎蓋上。兩個持槍站崗的武警小戰士警惕地盯著我。我外表泰然,心中卻充滿了期待與不安。那天的天空藍得讓人心頭緊縮,干燥的風飄飄搖搖吹過那些樹。正是上課時間,鐵柵欄內空無一人,柵欄外是流浪狗般晃悠的我和那一對標槍般矗立的武警戰士。


    半個小時過去,卓敏沒有出現,發出去的幾條短信石沉大海。我越來越失落,開始懷疑此行是否合理。身後卻傳來窸窸窣窣,手機屏幕跳出一條短信,“回頭”。


    我一回頭,猛看見一群穿著水青色舞蹈練功服的女孩子,她們站在柵欄內對我指指點點,她們都沒有戴口罩,一齊波瀾壯闊地喊:“猜,誰是卓敏?”


    我在秒就知道誰是卓敏,我好像早已認識她,或者說她的樣子底片早已存在於我的腦海,我現在要做的,隻是將它衝印出來。

    陽光下婷婷站立的她,和我想像中別無二致。站在那棵梧桐樹下,她像一隻剛剛從天堂的牧場跳將下來的羚羊,眼神清澈無邪地看我。她並不是那種極其漂亮的女孩,皮膚有點蒼白,脖子過於纖長,但那種干淨得不沾一絲塵埃的光芒讓人恍惚,正如後來我略帶誇張地向蘇陽形容的感受:“我根本沒看清她的臉龐,隻覺得時間停止,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芒從天上某條縫隙傾瀉而下……那種干淨的漂亮有股銳不可當的力量,而我無處可逃。”


    卓敏一動不動,看著我。那樣子令人怦然心動。

    我用手指著心髒,似笑非笑,徑直走向她。



    ****



    卓敏問,為什麼那晚上我會拉上她。

    我糾正,是她綁架的我。她認真地想了想,說:“是合謀,不是綁架。”

    她問過小湯山所有細節,甚至包括桌球室裡是否有盆文竹,纔確信我不是騙她。

    卓敏關心的問題是,為什麼我在裡面不招出她。

    我說,我是一個講義氣的人,不可以招出一個女孩子。這個回答讓她並不滿意,說我油腔滑調。我想了想,承認其實中途也是考慮過招供出她,可想到這樣得不償失,既不能開脫自己的罪行,還得罪了一個漂亮女孩子,不如生扛下來,搏一個人生成功的小概率……


    卓敏好像點了點頭。於是我更加大膽:“如果生扛下來,說不定還有緣見面,就可以看看你摘下口罩的樣子,到底有多漂亮。”

    卓敏瞪了我一眼。可她忍不住問:“有多漂亮?”

    “比我想像中還要漂亮,看到你,就像喫到春天裡的口雪糕。”突然想起詩人朱朱的名句。

    卓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大受鼓舞,正搜腸刮肚尋找溢美而不露痕跡的詞,她卻又突然冷下臉來,打斷我:“我們要排練了,你回去吧。”扭頭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深感失落,隻得轉身上車。

    卻聽到她在柵欄那邊問:“你明天還來嗎?”

    我大喜過望:“來,如果武警不趕我,我願意變成這柵欄外的一棵樹,天天看著你。”

    從此,我每天都去白頤路,我像腦子裡安裝了一部定向羅盤的狗,每天起床後就伸長舌頭奔向軍藝北門那道灰色的鐵柵欄外。而她每天也準時等著我,隔著柵欄,跟我說著一些漫無邊際的廢話。


    我慢慢熟知了每一個細節,白頤路十八號附2號,我甚至記得住郵編:100023……兩排長如雨巷的梧桐和槐樹,樹林中掩藏一道忽明忽暗的鐵柵欄,總是有風,痕跡散漫地從樹和柵欄間掠過……我和她遙遙相對,沒有接吻,沒有拉手,連熱烈的話都沒有怎麼說過,我知道這根本不是戀愛,隻是一種貌似美好的蒙昧。


    可我永遠記得這蒙昧,記得軍藝西門鐵柵欄出現的那盛況空前的場面:每天下午,一大排男生和一大排女生就會涇渭分明出現在長長鐵柵欄的兩側,小心翼翼,不越雷池一步。這是校方為避免探視時因距離過近而相互傳染,專門劃出的兩道相隔七八米的“‘非典’警戒線”。那情景看上去搞笑而甜蜜,由於相隔太遠,男男女女隻能大聲說話,說著各自纔能懂得的話,打著各自纔能破譯的手語和暗號,當然,偶爾也會在一束玫瑰花後面瘋狂冒出一句“我愛你”,或有人突然奮起宣布“我恨你”……


    鐵柵欄,男生在外,女生在內,整齊得就像那兩排樹,沒有恐懼,沒有人戴著口罩,隻有嗡嗡的聲音在回蕩。有一天,表演繫那個豆芽般的女生從寢室裡帶出兩把小馬扎,一把自己坐,一把給柵欄外的男友坐……然後小馬扎雨後春筍般長在鐵柵欄兩側,馬扎背後的“軍字××號”依次排開,醒目刺眼;再後來,餓了的時候,女生們就會從學校食堂打來盒飯,一盒端給外邊的男生,一盒自己在裡邊喫,喫完了會打掃得干干淨淨,酷愛環保的樣子。


    甚至有一天下午,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正手舉著一對蠟燭在給裡面一個女生過生日,所有人一齊高唱“生也快樂,日也快樂”。

    這是北京後一塊樂土,陽光細碎,照著這群毫無牽掛的人類。附近的居民也開始習以為常,甚至有小商小販跑來做板藍根生意,,專為口干舌燥的戀愛瘋子們提供。


    我對她說:“這就是幸福,大家就像遠古時代的一群公母猴子,坐在樹下摘食果子,兩眼澄明無邪,看太陽升起,太陽落下,腦子裡什麼都不想,身上什麼都不穿,多在腰間繫一片樹葉。”


    她笑了,說我“耍流氓”。

    一個月過去,我還沒有拉過她的手,但這是“北漂”以來,我的幸福。



    ****



    有一天,卓敏突然在柵欄那邊問:“你相信前世嗎?”

    我說:“我一個北漂,連今生都不確定,怎麼相信前世。”

    她有點生氣,斷言我和她是不同類型的人。她指著腕上的水晶說:“其實人的前世今生就像這串珠子,一顆串著一顆。”

    我漸漸發現,她是一個迷信得近乎強迫癥的女孩,她篤信前世的她是一顆遺失的水晶珠子,這一世就是來尋找其他珠子;她還相信,其實每個人在前世死去那一瞬就在腦子裡留下了另一個人的樣子,這一世轉來就是來尋找這個人的樣子。


    她又問:“你為什麼天天跑來看我?”

    我好整以暇:“這就是緣分。”

    她冷冷盯著,說:“緣分不是一個意思,緣是緣,分是分。”。

    我覺得卓敏是個很矛盾的人,有一面清澈無比,另一面卻又冷若冰霜。試圖打聽她的來歷。可是柵欄人多,她並不想說。我問得急了,有天她就從柵欄那邊遞來那支錄音筆,讓我回家好好聽。


    那天晚上我拒絕跟蘇陽他們在後海瞎混,插上耳機聽那支錄音筆。

    卓敏的聲音低低的——



    我阿媽是藏族,爸爸是漢族,他姓卓,所以給我取了‘卓敏’的漢名。其實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的爸爸,聽說他年輕時很帥,口琴吹得特別好聽。


    阿媽從小一直不說話,她開口說話的那天,一個帥氣的漢族年輕人正好走過來,他就是後來我的爸爸。那天我爸爸說:“你漂亮得和廟裡的菩薩一樣。”我媽媽就開口說話了,她說:“聽說你會吹口琴。”


    阿媽後來懷孕了,但家族裡的老人們堅決反對她喜歡上一個漢人。在一個下著大雪的晚上,爸爸走了,阿媽就說,他倆就是有緣無分。算了……聽一聽那天我在你車上錄的那半首民謠:


    在那東方的山頂

    升起皎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臉龐

    浮現在我寂寞的心房



    “很美吧,就像在前世聽到過。”卓敏的錄音語焉不詳,似乎她的家族大有來歷。

    我意猶未盡,對著錄音筆說——



    我叫楊一,水性楊花的楊,一見鐘情的一。它是真名真姓,我爸怕我丟了,就取了這麼好記的名字。我見過我爸爸,可是他總是打我,所以我記不清楚他什麼樣子,但他踢我的時候腳很重很重。他和我媽沒完沒了地吵,後來就離婚了,再後來,我媽就死了。


    那首民謠我也似曾相識,不過我總會覺得什麼事情似曾相識。比如中午一覺醒來,陽光映在對面樓上,聽到樓裡正有某人在拉琴;比如跑過公園草地時,看到有個小孩正在拉扯掛在樹枝上的風箏……這些情景很熟悉,很多事其實都在某一天、某個地點重復發生過,但隻看得見沙灘上的爪痕,不見飛鳥。


    就像你也似曾相識,有點像我在暗房裡衝洗的一張底片,面影即將浮現出來……



    ****



    那天開車趕到軍藝,發現有些異樣。柵欄內空空蕩蕩,仿佛人被剃了半邊眉毛。女生們不見蹤影,而外面的男生呈散兵狀伸長著脖子往裡面看。遙望過去,纔看到女生們正遠遠地在操場上跑圈、打籃球,心不在焉,腦袋卻清一色地往外看,像安了指北針。


    那兩個武警小戰士神情得意,一個多月來他們像兩條警惕的小狼狗,遠遠監視,誰稍微靠近或傳遞物品,就會大聲警告“老實點”……今天他們卻很高興,因為校內的學生隻能在操場上參加體育活動。原來,校方漸漸發現柵欄內外的浪漫氣氛跟“抗典”的嚴肅格格不入,也有違軍校身份。可又不便下令禁止探視,就下了一個迂回而強硬的命令:為強化體質、對抗“非典”,課後學生必須參加三小時以上的體育運動,並將記錄在畢業檔案,目的就是瓦解柵欄內外的戀愛大會。


    男生們參差不齊地喊著各自女友的名字,遙不可及,形狀慘淡。我也混在隊伍裡跟卓敏打著手語,可是很艱難。想了想,開車走掉。一會兒拿著一對羽毛球拍回來,大聲招呼卓敏。她遙看到我,“呀”地一聲,眼睛亮亮跑過來接過拍子。她是如此聰明的女孩,一秒鐘就心領神會,高喊一聲“鍛煉身體,抗擊‘非典’”,把我發過去的羽毛球,從柵欄那邊高高地打了回來。


    她身手矯健,像一隻羚羊般在裡面活蹦亂跳,我左撲右擋,盡量讓身形在人群中顯得卓爾不群……我跟她剛玩了一個回合,身後的男生們忽然潮水般消失了。然後又潮水般湧回來了,紛紛拿著或新或舊的羽毛球拍。有個叫齊帥的胖子一時找不到拍子,甚至找街坊買了一口平底鍋。而在操場上列隊鍛煉著的女生們,早已作鳥獸散,跑到鐵柵欄邊揮動球拍,操場上頓時空無一人。


    愛情的起源就是因為禁止。“非典”空前激發了戀愛中的人們的智慧,也極大普及了軍藝的羽毛球運動。校方和武警看得牙癢癢,卻毫無辦法,我們並未違反“鍛煉抗典”的校規,也未超過警戒線。


    那段時間天藍得發暗,風恍惚地掠過梧桐和槐樹,柵欄兩側羽毛球一陣亂飛,人們熱火朝天,活像召開了一場群眾體育大會。之前賣板藍根衝劑的小販也很解風情地改為兜售羽毛球,甚至一些青年教師,也參加到方興未艾的羽毛球運動中來。


    我還記得端午節那天,天空開始下起小雨,眼波如絲溫婉多情的樣子。人來得很多,柵欄外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因為樹枝遮擋,加之球技不精,人們總在爭辯哪個是自己的羽毛球,又斤斤計較誰占了地盤。兩個男生為了爭奪有利地形差點動起手來。那兩個武警小戰士嘩啦啦拉著槍栓跑過來,“不準動,再吵押進去關禁閉。”


    不知誰建議:不如舉辦一場“非典”杯羽毛球賽,分組輪流上場看誰打的回合多,冠軍獎品是——大家負責掩護這對戀人去柵欄邊上接個吻。鐵柵欄內外掌聲雷動。


    那是“非典”時期生動的一幕。

    我還記得,那天雲被壓得很低,天空下起了小雨,沾了雨水的羽毛球發出悶悶的聲音,打下很多樹葉,落下來很多水珠,撲簌簌讓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睛。但我們矢志不渝,兩眼放光,羽毛球在灰白天空就像調皮的小鳥,每一次上升和下落都引發人們的尖叫。表演專業的女生們聲情並茂,廣電專業的女生吶喊得富韻律,但卓敏她們舞蹈專業的姑娘們身體協調性好,她們很快適應了這種比賽的節奏,至少占領了前八強的六強。


    舞感天生超強的卓敏很快明白重要的是步伐而不是手上的力量,她輾轉騰挪、移動迅速,打球又很講究舞美,每一次揮拍擊球,活像揮舞水袖,有一次為了救險球,甚至劈了豎叉下地把球高高挑起,引得兩個武警也不由鼓掌叫好……而羽毛球是我大學時的強項,我和她一組組地淘汰對手,過關斬將,理所當然地獲得冠軍。


    我還記得,那天空氣濕漉漉的,但她每揮一次球都要去抹一下額際的頭發,手腕的水晶閃爍著光芒,讓她像個通體發光的仙女。

    那天眾人喧嘩,慫恿之下我衝到鐵柵欄邊,準備深情地真正親她一下。

    可惡的校長出現了,他大聲贊揚了比賽的積極意義,然後嚴肅地宣布運動會到此結束,這讓鐵柵欄內外的男生女生們極其失望,空氣中掠過一片悶悶的嘆息。


    我盼望已久的和卓敏的初吻就這樣被扼殺了。這真可惡。



    ****



    我愈發有探究卓敏的衝動,和她仍然每天在鐵柵欄見面,那道柵欄不是一道阻隔,而是一種誘惑。終於,我壯著膽子發去一條短信:“今晚出來。”


    她回:“瘋了?那次是偷渡,這次就是越獄,抓到肯定開除。”

    我說:“無論你出不出現,我準時到。”

    鴻毛餃子店已悄悄恢復營業。我並不確定她是否會偷跑出來,但我堅定不移,像在獄外接應一個不知有沒有挖通地道的戰友。

    這晚的月明晃晃照在樹葉上,有狗兒興奮地叫。讓我想起一個多月前我和卓敏“偷渡”回校的情景。

    她閃身出來時動作異常輕靈,讓人發笑的是她竟像武俠小說裡的夜行俠穿了一身黑衣黑褲。她眼神驚慌,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就鑽進我的車,我拼命擁抱了一下她,她沒有拒絕。這是我次擁抱她,慌亂而幸福。我轟動油門,學了聲狗叫,引得民宅裡的狗們興奮地叫起來。


    兩個武警戰士警惕地看著我的車飛馳而過。

    當一身黑衣的她出現在蘇陽他們桌前時,我知道,那一刻他們被震住了。蘇陽盯著她很久沒有說話,小剛假裝打著呵欠,狗子憋了很久後,說:“楊一,你丫從哪個山洞裡偷來一個仙女?”


    一幫壞蛋於是起哄讓我喝酒,後她來幫我擋酒,我這纔發現,原來她酒量大得驚人。可能是因為她的藏族血統,一仰脖就是一杯,面不改色心不跳。這讓他們肅然起敬。蘇陽悄悄問我:“別說為她偷渡,就算劫獄,我也干——拿下了吧?”


    我說:“每次見面至少七八米遠,純潔得跟消毒水洗過一樣。”

    他不信,還說第二天會跟我一起去鐵柵欄看看是否也有艷遇。

    我笑笑,忽然之間有點被刺激,扭頭過去親了一下她的臉,她躲了一下,但沒有拒絕,轉身又和狗子拼酒,可能由於喝得太猛,她的眼睛嗆出了眼淚。


    我們的哄笑驚起後海沉睡的候鳥,醉意驅走“非典”後一絲恐懼。卓敏架不住蘇陽他們起哄,借著酒興跳了一段《酥油飄香》,這是我次見她跳藏舞,她跳舞的時候更加清麗奪人,像找到了自己的魂。


    我送她回去的時候已是半夜兩點,她第二天早上還要點名。

    搖開車窗,夜風如水。我扭頭看她,她也看著我。我把車停到路邊,一束燈光照進車裡。

    “駕照、身份證、學生證!”幾個警察站在車外。

    我乖乖交出證件,她一動不動,直視著警察。

    警察催她。

    她說:“我犯什麼法了?”

    警察說:“先不說‘非典’期間禁止聚集,這麼小就玩車震,不學好。”

    卓敏直視著他:“你再說一遍。”警察不屑地:“不學好,你媽沒教好你吧……”她的眼神裡突然綻發一種銳不可當的光芒,閃電般推開車門,衝到那個警察面前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聲,驚得街上零星的人們回頭張望。

    幾個警察愣住了,他們大概從來沒被人打過,更沒有被這麼柔弱的女孩子打過。這一刻他們活像見著一個怪物,甚至我也毫不了解面前這個暴烈的女孩子,無法把她和那個站在梧桐樹下猶如羚羊般的女孩聯繫在一起。


    警察回過神,摸出手銬,她高高撩起腿,一個正踹就準確地砸在他的胸口,他應聲倒地。那幾個警察被激怒了,按下了電的開關“啪啪”作響。我使勁抱住卓敏大叫:“投降,我們投降……”


    我和她在派出所裡被分開審問、錄下口供。當我在過道看到戴著手銬的她時,她居然笑了:“剛纔問了警察,說等會兒會把我倆關在一個禁閉室裡,我們終於不用隔著鐵柵欄說話了。”


    蘇陽很快來了,他解決這個棘手的事情用了兩件武器:一,錢;二,他老爸。那個被踹了的警察雖然面子上還有點過不去,還是放了我們。


    臨走時,蘇陽低聲對我說:“這個女孩會讓你後患無窮。”

    我不以為然地看了看蘇陽,想起剛纔卓敏暴烈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她出擊的時候像一發噴薄而出的霰彈,宛若驚鴻可以擊中任何目標。




    ****


    葉子的顏色越來越亮,夏天正在來臨。蘇陽眼看見淺淺,眼神就恍惚。

    淺淺就是那個有著嫵媚眉毛的姑娘,她是上海人,卻說著一口純正的京片子,這證明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更能證明她聰明的是,那天她看到了鐵柵欄外的蘇陽,又看了一眼蘇陽的X5,就嫵媚地笑了。


    自此之後,蘇陽天天下午都跟我跟到柵欄邊。我們還經常趁夜色帶著卓敏、淺淺去後海玩。其實本沒有後海,隻有朱自清筆下的什剎海,但“非典”之後,後海就名揚天下。先是一幫愛爾蘭人來喝酒,後來就帶動中國人,而我們中國人果斷地以人數和嘈雜驅散了外國人。


    這是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每晚人頭攢動。有天凌晨,湖深處的小船上好像有對男女在做愛,女的聲音很大……我和狗子、小剛哈哈大笑,轉頭發現,蘇陽和淺淺不見了,那輛X5也不見了,大約二十分鐘後,他們纔開著車回來,淺淺的頭發凌亂,目光流離。


    但卓敏隻會讓我拉著她的手,偶爾,也讓我輕輕地親一下她的臉,僅此而已。我每天都去柵欄那裡,漸漸發現自己遠離了那個夢魘,我甚至睡到中午,享受自然醒。


    自“北漂”以來,我次能這樣安然地入睡,醒來,那個噩夢,終於不再出現。


    ****



    我在柵欄外沒看見卓敏,發短信沒有回復,打電話沒有接聽。這樣的事情近時有發生,那個終身未嫁的民舞老師酷愛排練之餘,傾訴她當年淒美的愛情故事,不僅拖堂而且禁止接聽手機。


    陽光溫暖,我聽著蘇陽在電話裡說有個商人要贊助我們,聽得想打盹。這時淺淺尖叫著跑來了:“卓敏,疑……疑似了。”

    我瞪著淺淺,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她在柵欄那邊斷斷續續:“燒到了39度,三院剛剛把人拉走,現在所有樓道和寢室都在消毒!我馬上要去接受排查了……”


    淺淺臉色如紙,轉身就跑。

    我大叫一聲,開車瘋狂追去。一路上也見著一些救護車,我使勁按喇叭,大喊“卓敏!”我希望她能回應我,哪怕隻是在車窗裡做個手勢。可救護車上要麼根本沒病人,要麼司機伸出頭來罵我:“神經病,找死就直接去小湯山。”


    奔到三院,遠遠看見一個擔架車正從救護車上下來,上面的人一動不動,所有急救人員戴著防毒面具。我衝過去時,電梯門關上了。轉身向消防通道跑去,我怕如果不能在卓敏被推進觀察室前看她一眼,將永遠看不到她了……


    我終於在七樓隔離室看到了卓敏。她水青色的練功服還未及更換,長長的黑發瀑布般拖到了地下。我看不見她的臉,我不知道她現在是昏迷不醒還是淚流滿面。


    兩個保安過來趕我走,我與保安撕扯起來。這時,那個叫齊帥的胖子奔跑過來,他看了看我,叫停了保安。菩空樹大師說我一生多災多難,但總會在危急關頭遇到貴人,齊帥就是我的貴人。他就是柵欄外拿著平底鍋打羽毛球的那個胖子,也是這家醫院的麻醉師。他說一定幫我。




    菩空樹大師說:如果足夠悲傷,你會聽見世界上所有聲音。

    那天晚上我留在醫院沒有走,我坐在醫院空曠走廊的長椅上,嘴巴發苦,被耳中各種殘忍的聲音淹沒……有一刻我好像聽見卓敏在哭,像嬰兒一樣在哭。我輕輕走到急救室玻璃窗往裡看去,各種儀器閃爍著詭異的熒光,卓敏戴著巨大的氧氣面罩,在鎮靜劑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她一動不動,未知死活,她的單薄的身體那麼不真實,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像是一個憂傷的傳說。


    我焦慮而恐懼,大腦空白如洗,靜靜坐在長椅上,感到靈魂脫體而去。

    後來,我好像睡著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卓敏穿著白衣白袖欲走還留,她在一團滴著水珠的雲霧裡披頭散發,像是被一隻神秘的大手拖著,然後轉頭,似乎在呼喊我的名字,她的眼淚一滴滴落下雲端,在半空中變成了一顆一顆的水晶珠子……我大叫著醒來。


    那兩個保安看著我的樣子,眼神驚愕。



    ****



    耳邊是聲聲鳥鳴,讓清晨掛著些濕意,我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慢慢睜開眼睛,頭暴痛,使勁轉動眼珠,眼前海市蜃樓般出現一張蒼白透明的臉,卓敏就在玻璃窗裡面,從上而下凝視著我,眼底已有一道斜斜掠過的陰影。


    我看見她對我說話,可聽不見。咫尺之遙卻如世界盡頭,我用力去推隔離室的玻璃門但紋絲不動。我大叫醫生,卓敏在厚厚的玻璃窗那邊淚眼婆娑。


    一個醫生跑過來厲聲斥責我,命令保安馬上把我拖走,我央求他們讓我看卓敏一眼,隻看一眼。

    那醫生揮舞著手大喊“拖走、拖走”。我拼命反抗,終被強壯的保安反剪雙手按在地下。等我昂起頭去看卓敏,她睜大眼睛,似乎啊了一聲,向後一仰,消失在玻璃窗後面。


    我悲痛欲絕,大聲喊叫。這個世界上,卓敏其實就是個孤兒,她無依無靠,獨自在北京跳舞。我不能離開她。我掙扎著起身,我知道我有點情緒化,其實我隻是想再看一眼卓敏,想確認她昏倒之後會不會醒來。我掏出一切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醫生推開;我編造足夠打動人的理由,醫生很不屑;我向他們作揖,醫生露出煩躁的表情;我甚至卑微地說:“如果下跪可以留下來看她一眼,我就跪下了,求您。”說完這句話,我眼睛一濕,跪下了。


    這時齊帥像個圓圓的皮球滾過來,他打著手勢向那個醫生解釋了很久,我被放開,但被要求立即離開。這時護士跑出來大聲說著什麼,那個醫生看了看我,急急轉身進入隔離室對卓敏進行搶救。二十分鐘後他出來,也並不管我,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有點貧血,休克了;她很幸運,從血清透析結果來看應該隻是感冒而不是‘非典’,不過現在不能確認,必須觀察一周。”那個醫生走到走廊那頭,又回來,想了想,說:“你可以每天上午來這裡看看她,但隻有十五分鐘,記住,這是我的權限。”


    我大喜,回頭,卓敏正躺在那張潔白的床上,她向我笑笑,那抹笑容,柔弱如燈。

    每天上午十一點整,我就會準時出現在醫院四樓急救室那扇玻璃窗前,那扇玻璃窗,是我們互通兩個世界的出口。那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世界,我們聽不見對方一點聲音,也不能使用手機、錄音筆等一切通訊工具,但我們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她指指眼睛,我知道她想我了;我摸摸眉毛再豎起拇指,她知道我在說她仍然很漂亮;她把嘴角往上一翹,我就知道是要我開心過好每一天;有時候我們就各伸出一隻手,隔著玻璃窗貼在一起,五指輪流彈著鍵盤,節奏默契,那是我們在鐵柵欄兩側隔空演練出來的“雙劍合璧”……她的體力正在恢復,手指靈動,像跳舞的精靈。


    我會帶上一個題板,把想說給她聽的話寫在上面,我會畫上各種漫畫,讓她和護士在玻璃窗裡笑得直不起腰。還有一次,我在上面寫下了她喜歡的那首民謠:




    在那東方的山頂

    升起皎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臉龐

    浮現在我寂寞的心房



    她看著題板,臉上開始出現紅暈。

    還有一天卓敏就可以出院了,醫生破例允許我多待十分鐘,我說:“謝謝!”轉身把嘴唇貼上玻璃窗,卓敏的眼神像水一般清澈流動,隔著玻璃窗合上了我的嘴唇。


    這是我倆次真正的接吻。



    ****



    不知為什麼,我和卓敏之間總有各種的阻隔,先是口罩,後是鐵柵欄,現在是玻璃窗,我不知道未來還有什麼,但我堅信我倆終將走在一起,連“非典”都不能把我們分開,這世上就沒有任何一件事物能把我們分開了。對此,我們都深信不疑。


    卓敏出院那天,臉龐被陽光打得燦若桃花。但醫生說她有點貧血,讓我回家一定給她好好補一補。

    那段時間還發生了兩件事。

    一件是:蘇陽那個身在加拿大的女友突然回國,開門正好看見蘇陽和淺淺抱著靠枕在沙發上看碟,她上去就抽了淺淺一耳光……然後,蘇陽的女友就成為“前女友”,淺淺正式成為蘇陽的現任女友。


    另一件事:菩空樹那個方丈院裡的柚子樹開花了,引得全寺的僧人都來看。那棵柚子樹他已種下二十來年,從未開花。他發來短信,說這寓意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將要發生。


    他還說,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愛,真正的愛是對愛人的傷害。

    我不太喜歡這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半老頭子,他時常坐在鮮花寺半坡上那棵柚樹下打禪,嗅著柚樹迷離的清香,眼裡突然會閃出一股混濁的光芒。我知道他喝酒,有時候還偷偷喫肉。我不喜歡他,也不相信他。


    一年前我離開成都時,曾經去過一趟鮮花寺,他站在那道灰舊的屋檐下對我說,世間的事就像他脖子上那條被鮮花寺傳承了八百年的念珠,沒有誰是開頭,沒有誰是結尾,一顆珠子連綿著另一顆珠子……


    我不想再聽,轉身離開時,他仍在身後混濁地說:“一切沒有結束,一切隻是開始。”



    ****



    卓敏出院第二天,官方就宣布“非典”結束。隻是這結束遠沒有盼望中的轟轟烈烈,人們隻是扔掉口罩,衝進餐廳,瘋狂購物、泡吧,像過去一樣隨地吐痰和喫各種動物,恍若一切未曾發生。


    我和卓敏沿著簡單而美好的方向迅猛發展。很久以後我纔明白,如果沒有發生那件晴天霹靂的事,如果那個秘密沒被揭開,我和她可能已結婚生子……一起喫飯,一起睡覺,一起在黃葉細碎的公園散步,在長椅上苟延殘喘,慢慢變老。在一個陽光灑滿餐桌的早晨,大笑三聲,猝然死去。


    但那件事注定要抓住我們。雖然在眼下,還看不出任何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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