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怯寞的心 /梁曉聲
【上】童年心
1  我四歲半時  我親媽帶著我上法庭跟我親爸打離婚
2  我和幼兒園小女友茕茕不想陪我們的親生父母分家  我們相約逃跑
3  六指女童的手絹  我們拉鉤不撒謊  可憐天下兒女心
4  我有家進不去  我脖子上的鑰匙打不開我媽家的門
5  媽  叫一聲媽  我會淚如雨下
6  爸  叫一聲爸  我竟泣不成聲
7  我媽還有我  跟一個陌生的叔叔同床共枕
8  茕茕是凍傷一次的白雪公主  所以年年會有傷
9  我媽無處不在  恨的教育在成長
10  我是野種嗎  野種是什麼  野種又怎麼啦
11  我不是小偷  叔叔阿姨別打我了  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12  過年沒意思  就像活受罪  我心上有一件封存的過年禮物
13  幼兒園阿姨給我溫暖  給我母愛  我的心裡願意有這樣的媽媽
【中】彼岸花
14  回家  回家  回家  見到親媽
15  自己傷口自己舔  自己的苦情自己扶
16  常回家看看  我真的不知道回家看什麼
17  摔碎了又碎的童年破鏡  仍舊可圓  仍舊明亮嗎
18  你要真是我親媽  你就別打我的臉
19  茕茕  我又回到了我們童年友情的冰面
20  我不知道  我媽家的門朝哪一個方向開
21  童年記憶  是我生命成長航道上的聲聲沉重冰吼
22  無情組合情感  同父異母的妹妹與我舊影重疊
23  我媽朝我爸盤點婚外物與債  愛情人情終成無情
24  做一個好人啊  不要學習不良父母尋歡作樂背叛親情
25  幼兒園的陸阿姨  這生這世我親娘
26  我的童年我懷念  我的童氣哺育情  我的童心想空白
【下】一個家
27  相見時難別也難  相見時難別也難
28  重生的茕茕  再現的童心  回到我的兒童時代
29  感情真的可遇不可求嗎  兩條腿的好女人不好找嗎
30  陸阿姨最後的囑托  唯一又永遠的緣分
31  我我我我真的不想要分離  我想有自己的愛人和親骨肉
32  繼母送給我們護身符  好好活著做有用的人
33  相逢容易相處難  僅僅有愛是不夠的
34  天下芳草需要營養液  家常情感就是看見心
35  一份送不出的生日禮物  年年月月天天留香祝福
36  無情的懷舊戀歌  沒有子宮的情場
37  天高水長縉雲天  有情用心編織夢幻天堂
38  鑰匙開啟我的心  我們的家門鑰匙
39  茕茕的有情絕唱  來世我們還做一家人好嗎
尾聲  我的夢因你而美  我們這個世界上有夢的人真的好團圓嗎

 
序言
序     怯寞的心    
梁曉聲
我幾乎敢斷言——這一本書將受到格外的關注。甚至，受到格外的重視。
於是，由此書引起的種種社會理念方面的討論，更是我絲毫也不懷疑的——諸如關於離婚,關於單親家庭以及二度結合家庭的親情問題，關於此類家庭少兒們愛的缺失和對愛的渴望……等等。
我相信此書將為報刊、電臺、電視臺以及各式媒體提供值得評說的話題。她是我迄今為止所讀過的最為特別的一本書。她是書中的異類。
真是異類麼？那麼，請讀者自己讀她。請讀者自己下結論。
作者在他開頭的題記當中,稱他的書是一份“文件”。這也就等於是在強調,他一開始就相當明白自己在寫一本什麼樣的書。那書寫的莫大的衝動，一開始就似乎是“非文學”類的。我同意作者的自知之明。故我也不以所謂文學賞析的通常眼光看待這一本書。因為那樣一來，與作者的初衷南轅北轍了。不錯，此書的確還是可以被認為是一部文件。一部文學化的文件。
這本書現場實錄了一個兒童因父母離異帶來的的持久的冷戰，一個兒童幼小心靈所經歷的種種屈辱、苦楚、無奈和曾經留下了怎樣的創傷，和曾經受到過怎樣的虐待。書中沒有誇張，沒有企圖騙人淚水的編造，沒有刻意的自我渲染。因而表情上她也就沒有什麼過分的觸目驚心之處。這個文學化文件，比之某一些報刊上所登載的那些極端血淋淋的冷酷個例，她的實錄內容基本上是平常如實的，是生活裡司空見慣的，是並不超出於我們成人的生存經驗所告訴我們知道的。
然而，誰若讀到此書，還是會不時地掩卷長嘆，撫額沉思。
實際上，這是一個出生於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少兒，對於自己親生父母的抗議性文件。這從書名上便已經實在體現出來了。
作者曾經在《題記》之補遺當中這樣寫道：“我覺得你是這個世上最狠的一種媽，也是最自以為是的一種媽，而且還是最滅絕起碼女人味道的一種媽。這都是為什麼？”作者的這幾行字，顯然是一個獨生子對於自已生母的抗議，因而也就具有了聲討般的力度。
作者緊接著又質問他的生母：“據我姑姑講，你跟我爸還沒結婚的時候就已打得一塌糊塗了，是嗎？那當年，你們還結個什麼婚？有毛病？……”
一個兒子在寫給他的生母的信中進行如此質問，讀來令人心冷。然而，一個兒子他又是多麼地有權力進行如此質問？
我當然並非離婚事件的反對者，相信作者也不是。
父母離異了的那一些兒童，當然也並不百分之百地全都淪陷於不幸之境。
但確實地，在不少離婚事件當中，婚變中的少兒們變成了父母雙方冷戰或者火並的無辜犧牲品。正如無辜的平民往往成為殘酷戰爭中窮兵黷武狂轟濫炸的犧牲品。怎麼避免兒女成為這樣的犧牲品？
本書的社會性文件的真實意義正在這裡。
上一個世紀末葉中間，我因作者請我到河南省鄭州市進行一次文學講座而結識了作者。
我去了。他感激我。但是他的感覺,似乎也太充滿在他內心裡。他多次在我面前情不自禁地湧溢出來。這曾使我大困惑，大不解，大不自在。常常想他何以偏那樣子呢？區區小事，不該頻掛嘴上的呀。
讀了烏爾沁的書稿，我終於明白了。正如烏爾沁所言——“若有機會得到點滴呵護，我便會牢記在心裡。慢慢品嚼並回想它們。尋找機會給予回報”……
烏爾沁感受到了我對他的友好。他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回報。他是把那一種友好看得太重了。而在我這裡，在我們許多人的尋常生活當中，那友好其實又是普遍的，看得太重反而顯得小題大作。
作者少兒時代特有的那些生活經歷和經驗，使之對於別人對待他的友好或者不好，內心反應深切而又相當敏感。還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畢業於北京一類大學的中文繫，之後投考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而且一直供職於該院，同時從事著民族藝術學、藝術美學、視聽藝術和文學專業批評方面的理論研究。
記得錢鐘書先生逝世以後，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文藝報》曾於1999年4月3日以頭條整版登載過長篇悼念和追憶錢鐘書先生的隨感記實文章，便是本書作者烏爾沁寫的。故我在讀完此書手稿之後，見到他時我說的第一句話即——“小烏啊，你是現在的你，而非另外的你，這很令人感動，你知道麼？”
我說的是發自內心的話。真的，倘讀者讀完此書以後，知道作者假如正在監獄裡服刑的話，想必也不會太驚訝的。然而，烏爾沁沒有變成另外的他。
我以為，除了烏爾沁自身的靈魂中某種可貴的向上掙扎的東西在起作用外，還要歸功於他少兒時期某些好人給予他的愛。比如他的奶奶,他的繼母也是幼兒園阿姨的陸老師,他的小姑,他的街坊馮姥姥,還有他童年時的小女友茕茕,以及他成年後的戀人林櫻……
給他愛的，都是女性。
倘沒有她們給予他的愛，烏爾沁少兒時期那一顆怯寞的心，那一顆充滿了屈辱、苦楚和創傷的心，不知會導致他此後以怎樣的眼界觀望社會，以怎樣的心理對待社會，對待生命和人生。
故此書又絕不僅僅是一部譴責性的社會性文件。不，不是的，在這本書的許多章節中，許多段落文字中，表達了作者對於親情,對於愛和世間愛心的發自肺腑的,纏綿的又是虔誠的贊頌。
因之，此書也是一部關於愛和愛心的實錄性的文件，是一部關於愛和愛心的實錄性的文件。
除了譴責和愛，此書的再一種價值和意義，乃是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方面的。它對於我們研究少兒心理在正常家庭、單親家庭、重組家庭中的各異狀況，對於我們研究少兒心理在父母親善和睦的環境中和在父母相互敵視的環境中的截然不同，也不失為是一份真實的文件。
這一份文學化的文件，或者還可以被認為是世紀末的人們在回溯和懷舊過去情感時分，渴望獲得更多關愛的一個感情縮影？
最後這裡，我還想說，雖然我是那麼地理解作者，支持他在自己是成年人以後，代許許多多仍與自己有同樣遭遇、同樣感受的少兒發出的譴責和抗議。但是同時，我卻還是要特別祈祝著他和自己的親生父母達成最大程度的諒解。
我們不能對世間的許多事情的質量要求過高。比如愛情，包括親情。
我們應以平常心希望之。親情絕對是可以失而復得的。而若反之，幾乎一切事情都可能會令我們大為沮喪。
何況，在20世紀60年代，在當代中國又有幾多夫妻的離婚離異能做到理智又文明？
正所謂——離婚時，我們不懂得經驗。僅就此一點而言，作者的父母，未嘗又不是時代的犧牲品。我想，隻不過他們各自有苦難言欲說還休罷了。
……    ……
烏爾沁，你想疼人，你想愛人，你想關心人，你想呵護人，你想回報人，老天是會再給你機會的。
在新的一年裡面，我想替烏爾沁預料，也許便會有一個你的林櫻般的姑娘，情願進入你的生活，並且被你的生活所接納。
果而如此，我定當捧花以賀。

        (四歲半)這個時候，我能夠干的一些家務，都是我姑姑教我做起來的。我姑姑說過，隻有這樣洗涮瓷尿盆子纔不會堿化白瓷上的盆壁。我的心裡知道，姑姑是一個愛干淨也愛收拾家務的女人。我媽不能跟我姑姑比。我還聽我姑姑講過，我媽屬於那種表面講究，出屋打扮，外相典型風騷的上海女人。
       我問過我姑姑啥是風騷。姑姑告訴我：等你長大就知道了。這次我又是被我媽的眼睛瞪回屋裡的。我媽叫我喝粥。早晨喝的這鍋粥有點苦。有一股燒焦了的味道。
       我媽家的這一鍋粥陳舊不已。這一鍋粥是我媽兩天以前熬的。粥一開始就熬稠了，喝了一半又加了一些水。再喝一半又加了一些水。前天的粥一連喝到第三天的今天早上。我覺得已經不像是粥的味了。確實，我媽這個上海女人，不怎麼會做飯。我媽隻會熬熬稀粥，煮煮掛面，饅頭窩頭都是從她單位食堂買回來的。早晨沒有什麼菜，除了喝粥，就是醬豆腐。喝上粥時，我又想到，我的褲襠裡面還有五塊錢呢。
我心裡偷偷暗自琢磨，我用這五塊錢，能給自己買一點啥呢？我最想買小人書了。
      自從有那麼一天晚上，我偷偷拿了我媽五塊錢，我就嚴重心裡發慌。我不知道為什麼偷了錢以後，我的心裡就一直後悔發慌。其實我真的是一個比較膽小的人。本來我就是想用這五五五五塊錢給自己買幾本想看的小人書。這時候的五塊錢已經真的不算少了。至少也能買十多本小人書。其實現在我我我已經有一堆自己的小人書了。
      我手上終於又有五塊錢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偷拿我媽的五塊錢。用偷到的五塊錢買小人書。夢想當中，我我我我能一下把自己看中的新華書店櫥窗裡面的那幾本小人書全買下來。我最喜歡的一本連環童話書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現在我手頭上也有一本舊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不過它是我們平安幼兒園小班女生茕茕的。
       因為自己喜歡這本書，所以我借她的還一直沒有還呢。現在正想著什麼時候還給她呢。可是我昨晚好像夢見新華書店的那一本已經賣光了。我媽總是習慣拍我後腦勺。拍了一下她說道：快喝粥。儂怎麼啦？最近有什麼問題嗎？我我說沒有。沒有問題。我跟我媽喫早飯跟喫晚飯一樣，我坐在我媽對面的小馬扎上。我媽把我碗裡原來的粥倒回鍋裡，又為我的碗盛了滿滿一碗剩粥。我看了一眼說：媽我喝飽了。我我媽厲聲大問：沒喝就喝飽啦？快喝。聽見我媽的吆喝，我隻好端起粥碗把嘴對準粥碗抽吸起來。
       我媽熬的粥很難看。已經變得水是水，米是米，水在上，米沉下。我媽還苦笑了一下，對著粥鍋說道：阿拉當媽的也真是太笨了。連個粥都他奶奶煮不好。儂自己呢，以後可要學學呀。看看你現在瘦的，都快像一塊洗衣板子了。好像多少天不給儂喫飯似的。我硬硬地咽了一下唾沫說：幼兒園阿姨說我迎風流淚。我又偷偷看了我媽一眼膽怯問：媽，咱們慶祝啥呀？
      我媽看了我一眼說道：儂記住了嗎？阿拉講的那些話？到了法院跟警察說什麼？給阿拉再說一遍？我稍微想一想，學舌一般講道：媽咱們到了法法法法法院，我我就說我不跟我我我媽。我跟我我我爸。
      說話中間，我媽舉了三回手。她的手指又白又細。一直等我完全說好。我又抬起眼看我媽，討好說道：媽，我我我我說得對嗎？媽我這樣說，警察不會打我我我我吧？我又一副哭腔對我媽說：媽，我我我心裡不想跟我爸呀。我媽把她細溜溜的手擱在我頭頂上來回摸了兩下。有一點冷颼颼的溫柔。我嗓子眼裡熱熱往上一湧，好像卡住了什麼似的。
       過了好一會兒。我拿發抖的聲音說道：媽，媽呀，我我我從心裡不想跟我爸。我我想跟跟跟你。我想跟你呀，媽啊。媽我想跟你啊！我媽聽了我的話，身子一顫。臉色慘白，她厲聲問道：儂跟我？儂為啥非要跟我？為啥不跟儂爸？我哭喪著臉說：媽啊我我我爸的手太大。我爸他打打我打得太重了。我我我害怕我爸打打打我呀。我媽聽著聽著我的話，她躲開我的臉。冷冷擰過頭去，理一理短頭發，朝著窗外望去。
       我看我媽不吭聲所以又大起膽子，苦叫了一聲：媽啊，媽我我我想跟你呀媽。媽啊就讓我跟你吧媽。可是可是，我媽無言。塑像一般。她頭也不回。她不動聲色。任憑我再一次哭叫著：媽啊媽。媽啊您就讓我我我我我我跟你去吧。我哭喪著。我求著。我淚流滿面。可是我媽聽了頭也不回一字不答。冷冰冰就像京城孔廟裡面那一尊高高供奉的石胎孔子雕像。我我隻好號哭。哭如鼕風。心如寒鼕。我好冷啊。
媽啊。媽媽呀，你就讓我我我我我我跟你去吧。媽啊別離開我。
媽啊。媽媽呀，你就讓我我我我我我跟你去吧。媽啊別離開我。
媽啊。別離開我。我小呀。四歲半。
媽啊。別離開我。我小呀。四歲半。